淹然
淹然

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今天的观众为什么要看《龙门客栈》

胡金铨估计会赞同余英时的“文化中国”宣言:我在哪里,中国就在哪里。

胡金铨有次和阿城聊起汽车,说以前的汽车是木头做的外壳,“左右脚踏上有家丁,吆喝着赶人”。胡金铨说的“以前”,是1950年前,此后他离开北京。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胡金铨离世25年,今年鹿特丹影展,特地挑选55年前上映的《龙门客栈》为闭幕片。今天的观众里,大概没人乘过木头壳子的轿车了,当年的台湾票房冠军《龙门客栈》放到现在,也只能排进艺术院线重映。

实际上,即便贵为影史经典,对《龙门客栈》的质疑从没停过。对看着徐克长大的人而言,胡金铨遥远得像黑白片年代,而他们也是以徐克武侠的标准来审视胡金铨的,有新的不满很正常。但新的批评可以成为回答老问题的契机:为什么要读经典?为什么要看《龙门客栈》?

于谦梦见过辣椒玉米吗

胡金铨以考据严谨出名,这是众人眼里他最“实”的一面。为筹拍利玛窦传记,他找了一百多本参考书,整理出三百余份资料。

《龙门客栈》说的是明朝中叶的故事,兵部尚书于谦遭宦官所害,忠义的游侠为保护忠良之后,在龙门客栈与东厂特务展开一番明争暗斗。

看惯邵氏棚拍的观众,第一眼便会觉察,《龙门客栈》所有外景都是真山真水。该片是胡金铨离开邵氏赴台制作的第一部作品,在花莲、台中等地取景拍摄。

出警入跸图


龙门客栈


为准确复刻明代的物质现实,导演跑到台北故宫,按明人所绘的《出警图》与《入跸图》(画中展现了皇家谒陵队伍从出发到归返的全过程),制成了东厂与锦衣卫的服装。片中女侠戴的斗笠亦取自古画,一度被人怀疑是模仿日本装束。

客栈前影壁上的白圈,据胡金铨说,是为了防狼。按民间讲法,狼见圆就逃,以为是人类抓捕它的套索。

胡金铨对细节考据的执著,更多地来自一个明史爱好者的自我要求。就像军事迷,无法忍受二战电影里出现现代“低准备”持枪姿势。

但电影终归不是历史教科书,视频网站弹幕里,观众眼尖:客栈里的辣椒玉米是从明末穿越过来的吗?

导演透露,东厂密探本该用倭刀,但为了不引起“中国人为何使用日本刀”的质疑,遂放弃倭刀。

将“实”等同于考据未免狭隘。以两处最微小的细节为例。影片里,白衣侠客桌上那只盘旋的苍蝇,让镜头里的十五世纪更具实感。而餐桌上呈现的阶级差异(东厂围坐吃火锅,布衣面前放着花生和羊肉几样小菜),则以朴素的生活逻辑打造真实肌理。所以说,生活质感亦是“实”的重要释义。

打戏要不要这么浮夸

胡金铨被视为华夏美学的影像实践者。比如有人从构图角度,称其画面符合国画构图讲究的“置阵布势”。但中西构图法的差异主要在命名不同,不会超过《三剑客》两种汉译本之间的区别。

《龙门客栈》里那个漂亮的右移跟拍镜头,我们跟着女侠一路杀敌,一口气在28秒击倒七人,酣畅淋漓。这种被影评人大卫·波德维尔叫做“轮番上阵的跟拍镜头”的技法,与其强调是卷轴美学的彰显,不如说深受日本剑戟片的影响。

胡金铨是伟大的风格家,最在乎的是“电影技巧能否使电影成为独立的艺术”。五十年代,香港兴起研究爱森斯坦、普多夫金的理论,由于难觅原著,胡金铨就找英译本来看,《爱森斯坦研究》是他最早发表的文章。

胡金铨善用前景,打开画面的空间感。当押解于谦后人的队伍向画左逃遁,镜头向右展开,只见远处小山头突然站起一个东厂特务,紧接着又一个,又一个……直至第四个逼近眼前。四人随山势起伏,形成高低远近各不同的站位,极具造型感。

导演最爱的构图,是对角与圆形。东厂与锦衣卫浩浩汤汤的出巡场面,从画面右上向左下行进,气势撼人。在一对多的动作场面里,众人则往往以圆形站位,团团围住势单者,危险一触即发。

像圆形构图这样的均匀对等,是国画最忌讳的。如果非要对照国画,更准确的说法是,胡金铨善用国画元素。他爱拍峻岭,溪涧,山岚,竹林……俯拍视野里,渺小的东厂人马游走于群山之中,仿若一幅行旅图(光是画幅的不同,就让这帧画面与国画布局区别开。有人问胡金铨,为何影片里东厂队列从正面拍,不像《出警图》那样侧面展示?导演笑说,从哪面拍也无所谓,服装没错就行)。

当日本电影学者提及《龙门客栈》那场四对一大决战,导演反问,“你们没注意到后面的云海吗?那云海太好看了。”

现在的年轻观众,对胡金铨的武打设计并不买账,嫌它浮夸嫌它慢。胡金铨的武侠总予人悠缓之感,似是深谙在打斗中更要注重“慢”的美学。

照影评人皮特·里斯特的计算,胡金铨的剪辑速度其实要快于同代的张彻,后者的《独臂刀》平均长度在6.3秒,而胡金铨的《大醉侠》则为5.6秒。但没办法,被更快的剪辑拉高了快感阈值的新世代频频抱怨胡金铨“慢”,与此同时,眼下大批量的武侠剧里却泛滥起不合时宜的慢动作。

回到《龙门客栈》,在打斗的大部分过程里,镜头作壁上观,只在关键一击处,忽而快切,或展现进攻者的迅猛进击,或描写受害者的惨痛挫败。

那为什么会觉得“浮夸”呢?意思是,武打太过套路,看着假。“新派武侠”的打造者徐皓峰说,当今武侠片的瓶颈就在于武打的舞蹈化,过度追求美感,丧失分寸感与实感。胡金铨的武侠片,其实正是武打舞蹈化的重要源头。

他不懂功夫,“我的电影动作场面,并非来自功夫或格斗技,也不是来自柔道或空手道,那全是京剧的武打,其实就是舞蹈。”胡金铨是华语电影界“武术指导”这一职衔的首创者,而该职位的首任者就是他的老搭档,出身梨园的韩英杰,也就是《龙门客栈》里的东厂二档头。

因此,京剧味是影评界公认的胡金铨特色。影评人张建德对此总结道,“一、象征多于写实;二、表演可以跳出角色的框架,做第三者讲述;三、音乐效果与动作融合为一;四、着重人物出场情景,显示性格特征或带动故事”。从借鉴戏曲打斗招式,配以锣鼓梆板的方面看,《龙门客栈》倒是有些类似于动画片《大闹天宫》(万籁鸣,1961)。胡金铨在长城公司担任美工陈设时,顶头上司正是万古蟾,万籁鸣的弟弟。

实际上,胡金铨的武打不能简单地与戏曲化动作划等号,而是京剧身段形态与出色的建构性剪辑的交融。他说,艺术不是模仿自然,而是想象。喜不喜欢戏曲化套招,是各人的审美取向,但向武侠片求真功夫,就相当于在鸡窝里找野兔了。胡金铨的武打是舞蹈,徐皓峰自称的“真实武术”何尝不是另一种舞蹈?

金镶玉怎么变成了老头

就像大部分人先看《国产凌凌漆》(1994)后看《白头神探》(1988),才会闹出“后者模仿前者”的笑话。《新龙门客栈》(1992)是无数人心中的绝世经典,古早的《龙门客栈》往往是成年后的名著补课,以至于大家拼命在胡金铨的镜头里找寻金镶玉的踪迹,最后只看见一个类似智多星吴用的吴掌柜盈盈而来。

徐克以“介入型监制”闻名,《新龙门客栈》(简称“新龙门”)往往被视为其作品,这次翻拍不啻为两代武侠电影人的隔空交手。徐克毕业论文写的正是《龙门客栈》,胡金铨觉得《倩女幽魂》非常好看,还是小孩的程小东在《大醉侠》里就演过小和尚。

胡金铨与徐克在《笑傲江湖》的合作不欢而散,影片虽有胡金铨署名,但他拍的镜头所剩无几。胡金铨回忆,“负责美术的和我说,徐克叫我去其实只想我做几件事。一是服装,另一个是台词。徐克没有古典学养,不会写以前的说话方式。当我全部做妥这些后,他就把我赶走了(笑)”。后来,尽管出品人吴思远购得《龙门客栈》版权,胡金铨言语间仍有些许介怀,“他(徐克)一句招呼也没有打过(笑)。”

《新龙门》其实是对《龙门客栈》与胡金铨另一部作品《迎春阁之风波》(简称“迎春阁”)的综合改编。风情万种的金镶玉,源自《迎春阁》里的老板娘万人迷,金镶玉与千户的关系(客栈经营者-地方保护人)也是翻写(《迎春阁》最后一把火烧掉了客栈,《新龙门》结局亦是)。徐克花重墨渲染金镶玉,在此意义上,新版回归武侠传统格式:仗剑天涯,儿女情长。

感情生活的轻重,是比较胡金铨与徐克差异的便利切口。在前者那里,蜡烛是衬托武功高强的道具,到后者手中就成了性器的隐喻。《龙门客栈》里唯一的情感表露,不足一分钟。女侠唤了声“萧大哥”后欲言又止,匆忙离别,连背影都没留给萧大哥,徒剩对方无言凝望这人去楼空。哪怕是这样的抒情时刻,胡金铨也只用近景,全然不似不吝使用特写的徐克。

或许深感残酷的生活已无处容纳爱情,胡金铨把浪漫留给了回不去的故土。“搌布”这种产自晋语、吴语、湘赣语等方言区的词汇,经由《龙门客栈》说出,对六十年代流离异土的华人观众来说,会唤起怎样的乡愁?

胡金铨说,《龙门客栈》的拍摄缘起,一是有感于明史学者吴晗的遭遇,二是不满《007》美化间谍,想借东厂揭露间谍的愚蠢可笑。

其实,《龙门客栈》最好看的部分是谍战。一拨拨身份不明者踏进客栈,敌友难辨,而东厂特务鸠占鹊巢,将客栈扮成了暗藏玄机的小雷音寺。胡金铨大概不是真的喜欢拍武打,《迎春阁之风波》最后的决战拍得泄气,《忠烈图》里在倭寇营地的大段武功展示也显冗长,但徐克是真心热爱“奇技淫巧”(褒义上的)。

《新龙门》八分钟的序幕里,他花了足足三分钟呈现东厂各种杀人技与新式武器,而最后高潮段落的剔骨神功也是令人叫绝。

胡金铨爱拍行走,身份各异者,行走在日月山川里,似乎对应了导演一生漂泊的命运轨迹。影评人石琪认为,“行者的不断行走,可能经常行差踏错,可能只是走着圆圈,并无真正的进展,可能始终找不到真正理想的境地。但行走本身,其实就是宿命的意义所在。”胡金铨最后的电影《画皮之阴阳法王》终于“走回”内地取景,可惜算不得漂亮的句点,票房惨败。

出生越南的徐克,像个漫画小子,在技术主义的装束里,展开民族主义和国民性批判的双重奏。而胡金铨估计会赞同余英时的“文化中国”宣言:我在哪里,中国就在哪里(《龙门客栈》忠奸分明,唯一完成弧光跳跃的是一对鞑靼兄弟,仰慕中土教化,最后反叛东厂)。钟爱老舍的胡金铨,表面拍的是武侠,里面装的则是1950年前北京的世故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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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说,胡金铨的离世,好比名贵瓷器,碎一件,少一件。

半个多世纪前,胡金铨反映抗战的导演首作《大地儿女》在新马遭遇严厉电检,删减达半小时,由此转型武侠。《龙门客栈》问世时,影评人责问该片“对目前中国有什么用呢?”风雨飘摇的客栈,当然是刺向时代的暗器,胡金铨并未逃避现实。像这样与现实短兵相接的作者,是不是“碎一件,少一件”呢?(文/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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