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
寂然

寂然,在澳門生活的文字工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閱讀,無以名狀》等。

若無其事

公務員生涯最令人頭大的事情是開會,像我這種資歷不深、背景不厚的小角色,往往要扛下大部份文書處理、簡報製作、資料搜集、會議紀錄的工作,有時還會當眾被質問或責備,但為了保住得來不易的職位,也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滿。與此同時,一些資深的前輩,或者有權貴公然關照保護的特殊人物,卻可以在工作會議中興風作浪,廢話連篇,不懂裝懂,浪費時間,即使大家工作再緊張忙亂,他們也可以堅持不作任何貢獻,一旦有人出了差錯,他們又會急於推卸責任和落井下石。

那時候我已加入這個部門三年,既明白江湖凶險,也見識過各種醜惡嘴臉,但在澳門當公務員始終是一份優越的工作,因此我也從來不會執著於無謂的尊嚴,只會默默吞忍所有不快,繼而把所有份內事做好,換個角度看,這叫做掙扎求存。

掙扎求存有什麼不好呢?公務員的第一原則是平安等待每月的發薪日,第二原則是千萬不要行差踏錯,第三原則是以積極的信念維持消極的狀態。謹記這些基本的道理,自然可以在工作上遇挫不折,遇悲不傷。

那時候許芊芊剛加入我們的部門,我也經常向她推廣我那套求生原則,她總是聽得如癡如醉。芊芊是我的大學同學,唸書時我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所以跟她不熟,但我知道她是新移民,十五歲隨家人從上海來到澳門定居,雖然努力學習廣東話,不過始終未脫鄉音。她畢業時錯過了本部門的公開招聘,所以輾轉從事不同的工作,最終不知靠那一位高人介紹而免考入職,在那個年代,這種事情是公開而常見的。由於她沒有經歷過考試的洗禮,所以對很多行政程序和不成文規矩都一知半解,基於同窗之誼,加上她漂亮可人又身材出眾,那時我的仗義出手,代她準備開會文件、教她應對上司提問、幫她化解老前輩設下的陷阱,多多少少都存在一點非分之想。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又剛與女友分手,開始留意有交往潛質的女姓朋友也是人之常情吧!

我與許芊芊屬於同一個處,負責本部門的宣傳和公關事務,本處共有五個人,當中三名是我之前說的那種老前輩,他們可能有豐富的人脈關係,但對於操作電腦或者製作圖表這類現代辦公室基本實務卻是一竅不通。所以年紀最輕的許芊芊和我,雖然經常會被前輩看輕,事實上卻是推動本處前進的核心動力。我們的趙處長經常向大家說:“吳順潮是中文系的才子,文章寫得好,談吐得體,還會為同事分憂,將來肯定可以升任處長,說不定還能取代局長呢!”說得大家開懷大笑,只有我聽得出這老傢伙對我不懷好意,用心惡毒。

這天我們開會的目的是為了籌備下周局長主持的記者會,根據分工,我負責撰寫局長的講話稿和整場活動的新聞稿,芊芊負責記者會的場地安排,趙處長負責把我們的工作當成由他指導,另外兩名老前輩負責諸多挑剔和搬弄是非。

會議開始後,趙處長針對我寫的講話稿說:“怎麼搞的,一個簡單的記者會,局長講話的內容引經據典,又搬出本局的政策來引入主題,還對傳媒朋友落力恭維,這樣不怕局長嫌我們寫得太多嗎?”

“如果覺得太多,可以改短一點呀!告訴我想刪除哪些內容就可以了,我十五分鐘內可以改完。”

趙處長說:“我現在不是說要刪你的稿,我的問題是,怕不怕局長嫌我們寫得太多?”

“其實局長完全沒有給予指示,我也只是按今次活動的主題加以發揮,至於說多還是說少,我想領導自己會把握分寸的。”

我們的局長陳非凡是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人,他在職期間大部份時間都在攻讀學位,短短幾年便在北京某名校完成博士課程,在沒有顯著政績的情況下扶搖直上,有人說他是某政界名人的子姪,有人說他擁有非比尋常的政治能量,有人說他是騙子,也有人說他的存在是幫某些權貴看守著相關利益。澳門街的確很流行這類似是而非的傳言。而我認識的陳局長,腦筋靈活,性格急躁,對工作要求極高,總是希望帶領本局幹一翻大事,但又無法擺脫一班能力不濟的老公務員,所以我自問比較了解他對工作的抱負,也不會像其他人一般把他想像成不講道理的賤人。某程度上我是很想在自己可以控制的範圍內盡心盡力協助他,但這樣的宏願我從來不會向人說,即使跟許芊芊也從未提過。

正當我與趙處長就局長的講話稿卻辯還休,一名穿著黑色行政套裝,舉止打扮很似地產經紀的中年女子突然闖入會議室,神情兇惡地開罵:“做女人做到妳這麼賤,搶人老公還若無其事在公家部門打工,我要打死妳這個賤人!”

會議室內,眾人都感到錯愕。

我當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見那名黑衣女子直撲向許芊芊,我出於本能反應,想也不想就擋在她身前。

黑衣女子本來要掌摑芊芊,最終卻打中我的臉。

她正要再打,卻被我一掌推開,倒在地上。

我此時定過神來,向她喊話:“喂,妳是什麼人?為什麼不問情由就打人?”

趙處長果然不凡,這時他站在一旁,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還向會議室外的同事下令:“快請局長過來。”

黑衣女子一聽見“局長”二字便狂性大發,竟然像一條狗一樣衝向許芊芊,抓住她的腿,看來是要把她的裙子扯下來。

更令大家膽戰心驚的是她一邊跟許芊芊拉扯,一邊放大聲浪破口大罵:“臭X,我要扯爛妳個臭X!”

我當時仍然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但眼看她快要把許芊芊的裙扯開, 為免同學受辱,唯有硬著頭皮上前把黑衣女人拉走。

這女人絕對不是省油的燈,我把她拉開的時候,她大聲叫喊:“放開我!非禮呀!救命!放開我!”

由於事態過於荒謬,我也不能跟這女子一直糾纏,唯有把她拉到會議室門口便放手。豈料這樣反而令她的破壞行動進一步升級,她隨手拿起一個電話分機,朝許芊芊擲去,又舉起了一個掛衣架,強行把會議的玻璃打破,這種陷於瘋狂的行為分明已經觸犯傷人和刑事毀壞罪。

看到這個女人像瘋了一般在辦公室大肆破壞,而許芊芊跌坐地上一直在哭,不知為何我也心急如焚。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打電話報警。” 我向趙處長建議。

我永遠會記得這一瞬之間的難受,他輕蔑的看著我,然後冷冷地說:“報警?你知道她是誰嗎?傻仔,你自己去問局長要不要報警吧!”

這時候我發現趙處長一直留意著會議室外的情況。

更令我驚訝的是,原來陳非凡局長一直站在遠處,他目睹黑衣女人的破壞行為而不作任何反應。身為本部門的最高領導人,怎能這麼怯懦?

陳局長看到我發現了他,便走近來了,我感應到他要跟我說話,我也要搶先向他報告事發的經過。

可是他從我身旁走過去,並沒有停下腳步,只是丟下一句:“你真是多管閒事。”

在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呆了。

局長說我多管閒事,那明顯是有怪責之意。但面對剛才的情況,我只是盡力在保護同事,難道這樣都算是做錯事嗎?

他走到黑衣女人面前,靜默了一會,輕聲地說:“吵夠了沒有?”

女人看到局長現身,態度馬上軟化,既不再攻擊許芊芊,也收起了剛才的野蠻,只是站在原地,不停地哭。

局長又轉身走向芊芊,跟她說了一句“對不起”。在他們曖昧的眼神中,我隱若看出了這宗突發事件的端倪。

這時候,趙處長再度發揮資深前輩的長處,由於所有同事都關注著這件怪事,趙處長當機立斷,笑逐顏開地說:“沒事了,沒事了,只是不小心有一點小碰撞,稍後我會找人來修理。大家不必擔心,繼續工作吧!沒事了,沒事了。”

趙處長又突然推了我一下,在我耳邊低聲說:“那是局長的老婆,你先出去迴避一下吧!”

離開會議室的時候,許芊芊突然拉著我的手說:“陪我出去抽煙。”

她帶著我離開辦公室,從後樓梯步行上天台,熟練地點了一根抽煙。

我向來沒有吸煙,直到今天才知道她有這種習慣。

她說:“發生這樣的事真是意想不到,我知道你的心中在想什麼,我想把一些私事告訴你,大家一場同學,你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嗎?”

我說:“大家一場同學,你把自己的事跟我講其實是很正常的。”

“一年之前,我在一個社團活動負責接待嘉賓,認識了陳局長,當時是我第一次跟這麼高級的官員直接溝通,我表現得很緊張。他一直看著我,叫我放輕鬆點,把他當成普通人就好了。因為我講不好廣東話,他聽得出我是上海人,想不到他會用上海話跟我說話,還交換了電話號碼,就這樣我們開始交往,他是公眾人物,我們約會通常都是去珠海,他在吉大那邊買了一間便宜的房子,所以我們一切都發展得很快,而且大家都是上海人,似乎整件事是命中注定,順理成章的。我也不明白他有什麼魔力,既不英俊也不算有情趣,但我總是對他言聽計從。我早就知道他有老婆,我也不追求名份,從來沒有逼他離婚,也不會主動提及他的婚姻生活。他老婆是香港一名政商界元老的外甥女,因為在香港長大和受教育,所以那個女人總是目空一切,以為自己高人一等。他完全沒有說過老婆的壞話,因為她其實是一張上流社會的入場券,他對老婆是沒有感覺的,但他對局長的身份地位十分珍惜,所以我也明白剛才那個女人在辦公室大吵大鬧對他的打擊有多大。安排我到局內工作是他提出的主意,之前我在社團任職,要處理大量雜務但薪水很低,他說那個社團只講裙帶關係,主要職位都由老領導的子姪把持,不會讓我有真正的發展。於是他協助我加入他的團隊,還說在適當的時候會提拔我當處長,他也說過我可以依靠你的才幹來加快升遷,他對你的工作表現一直都很讚賞,我也建議過他把你調到更重要的位置,他也說一定會觀察和考慮,不過事到如今,我似乎已自身難保,更慘的是他也可能因為我而失去這個職位了。”

“看來妳跟他一樣很珍惜局長的身份地位啊!其實今天的一切問題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反而妳跟他太太都是無辜受害。”

“無辜什麼,我是……我很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澳門這麼小,人際關係又這麼緊密,根本藏不住秘密。”

“原來局長一直在門外看著,所以剛才拉開他太太的人應該是他,而不是我,真想不到他會站在那裡讓事情惡化。這種表現實在太差勁,難道妳不生氣嗎?”

“我想他比我更生氣呢!只是在辦公室有太多同事在看熱鬧,他才裝作若無其事,甚至事不關己。你要明白像他這樣位高權重的人,每一個行動都要經過思考和計算,絕對不會不理後果,任意妄為。”

說到這裡,我已明白自己多說無益,免得惹她不快。

這時她突然問我:“你會覺得我是賤人嗎?”

我搖搖頭。其實是深明我的答案一點都不重要,我只是不忍心令她難堪,我幾乎肯定整個部門在今日之後都會把她視為賤人。

“也許你會覺得不可思議,但我的確完全不在乎其他同事的感受,因為我廣東話講得不好,平時已經習慣了大家視我為怪人,澳門只是一個小地方,只有澳門人會覺得自己的小社區很了不起,而我從來不屬於這裡。”

“ 無論是為了局長還是為了妳自己,妳都得好好考慮自己的去留,不要令自己處於被動。”

“你認為我應該辭職? ”

“我明白妳可以不理會別人的觀感,但發生了這樣的事,也很難當作若無其事的。”

許芊芊沒有再跟我說話,看著天台的遠景,抬起頭來,呼出一縷煙圈。


陳局長有婚外情,他的情婦是我的同學許芊芊,儘管事情其實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但不知為何我感覺受到很大的打擊。

第二天上班沒有見到許芊芊,趙處長說她有事請假。我以為她是去了跟陳局長商量對策,但局長竟然若無其事的照常上班,我為他準備的講話稿被退了回來,他指派岑廳長來責備趙處長和我自把自為,把不應該說的話都寫在講話稿中,他們還說我不勝任宣傳推廣和公關工作,決定要把我調職。

我從此改在本部門一個設在另一個區的服務中心辦公,遠離局長的視線範圍,也遠離了所有晉升的機會。看來太太大鬧辦公室的事沒有令陳局長受到任何影響,他仍然活躍於社交場合,也以學者自居,不停指點江山,發表高見,大家都若無其事的把他視作不可多得的人才。

幾個月之後,有人投訴我處理採購事務時違反指引,我被紀律調查,雖然最終證明了是誣告,我沒有受到任何處分,但由於調查的時日甚長,各種不利於我的流言在本局和其他部門都傳開去了,我知道自己的仕途從此止步。

許多年之後,我到廣州參加例行的在職培訓,竟然跟許芊芊重遇,我在學員名單中知道她目前在另一個部門工作。回想起來,那個部門的局長的妹妹在那件事發生後不久來到本局任職,而許芊芊巧妙地轉投該局,這種“人才流動”的安排趕在招聘制度全面改革之前完成,真是無懈可擊。

在開學儀式之後,許芊芊主動過來跟我握手,開口就說: “若無其事混下去,其實不難。”

我好奇地問: “仍然會約陳局長去珠海? ”

她笑著說: “分了,他老婆那麼兇,誰敢再去惹她!”

我說: “他們仍舊若無其事地扮演恩愛夫妻。 ”

“誰不如此呢?我也結了婚,生了兩個兒子。可能你也認識我老公,他是……”

她說出一個街知巷聞的名字,是一位備受爭議的局長。

“初心不變,了不起啊! ”

她苦笑了一下,抬起頭來,若無其事地走向其他同學,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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