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余夏
申屠余夏

忽如远行客

迟到的2022总结

12月我和桃临时将互赠精神食粮换成时间的陪伴,一块儿到汉诺威逛了圣诞市集,又辗转于二手店、杂货店、咖啡店、书店,畅谈阅读、写作和书籍装帧。夜幕低垂,桃在回火车站的路上说期待看我的年终小结。我拒绝得彻底,没有任何回旋余地。2022过得仓促,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写吧,写下来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做了很多事儿!”这番对话就促成了这篇日志。

  1. 打工

2022年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是打工。

经历了一年半多的疫情侵扰,低迷不振的服务业在这一年百废待兴,遍地都是招聘广告。学了一年多散装的德语后,我终于在朋友的鼓励下决定做点儿Minijob练口语,也顺便赚点儿零花钱。

从四月到八月我总共为三家公司服务,一家是为不同宴会安排侍应的Allstar劳务派遣公司,一家是本地知名的面包房做零售员,还有一家是专门提供学生工的Zenjob劳务派遣公司,主要为服装、货运等行业寻找日结工。三份工作中最疲惫的做侍应,不仅要托举餐盘优雅地来回奔走,还常常需要通宵工作,会后还需带着困意打扫和搬运。这样的工作做了五次后,我在获得面包房offer后递交了辞呈。面包房的工作对头脑的挑战最大,因为顾客总是不用书面语说话,在同时练听力和口语的前提下又要麻利地完成每一笔交易,有时还要定制三明治、接听电话订单、做台账、打扫卫生,原想半天劳动,半天学习的美好愿景随即破灭,回到家中只剩空荡荡的躯壳。Zenjob果真最具“禅意”,工作不及前两份工作的强度,只需整理试衣间的衣服。一次和另一位去顶岗的中国学生工交流,我们一致为劳动和报酬的不匹配感到guilty,因为这样的工作量在中国两小时就能完成,而我们却得到了6小时的收入。

打工是我在30岁后经历的迟到的成人礼。中国的家长普遍不舍得孩子吃苦,尽可能用金钱兜底,好让子女避开体力劳动的职业选择。但是德国父母一般只给予温饱等基本需求,孩子有和身份不匹配的消费欲望时,就需要通过劳动亲手获得。和我一起端盘子的有姓氏带着“von”的贵族孩子,也有家在富人区为了更新一台电脑或者攒一次旅费的学生。当然也有一些经济较困难,出生于俄裔、非裔以及普通德国蓝领家庭。这些劳动与我过去以“打工人”自嘲的文职工作不可比,虽然我也曾在咖啡店帮过忙,但那更多是出于消遣心态,其压力和这样的服务业不可比,更不必说货仓工作的体力活。我认为学生业余打工是具有公民教育意义的,因为亲身体验,便能会共情且切身尊重每一行的劳动者,我也由衷知道哪怕只是一欧元的小费都能让他们感到安慰。另外,一些过去对白人怠惰、欧洲工作闲适刻的板印象也因此被打破,我的同事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生命故事而来。我视打工经历为迟到的田野,有机会切身观察社会的多样性。

2.学习

我在新冠前夕入学,两年的专业课学习几乎都是线上完成。除了教授,ZOOM会议室里每个人都主动地关闭了麦克风和摄像头,于是同学们便变成了一串串陌生的英文字符,用“幽灵教学”来概括毫不夸张。

德国主张散养教育,东亚系的同学们学术背景、研究方向不同,我的选题几乎没有同侪互助的可能,便只好靠着星点信念在迷失中摸索。好在我遇到了一位非常有学术热情,又关心学生的导师。第一次见到Sascha老师是2021年的夏天,他因为参加学姐的博士答辩专程回到哥廷根,我们因之有机会仓促第一次线下见面。当时我暂住在不伦瑞克,即将回国搜集材料,在火车前往的路上他陆续发了好多封邮件,又在见面时给了几份刚打印的文献让我好好阅读。他想到学姐的研究方法也许是我可以去借鉴的,便介绍我们相识。可惜回国田野的计划始终无法成行,三次航班取消后我不得已换成线上的采访,诸事不利时常让我陷入自我否定。万念俱灰时总能收到老师的邮件,他会分享我可能感兴趣的阅读材料,又推荐我去参加一些线上会议,每次都能花上两三小时对我进行线上指导……论文终于在2022年的夏天完成了初稿。我时常想,如果没有老师”学徒式”的指导,我也许早已主动申请退学,打道回府了。

2022年4月起,我终于有机会参加线下课了,但是专业课程已经全部结束。想为学生生涯多留下一点记忆,这一年除了写论文,我用了很多时间上ZESS中心的德语课。非常喜欢Frau Klemke的课,她备课细致,善于鼓励学生思考与发言,学习语言便不再是头疼的事情,我也很顺畅地完成了B2的课程。口语的进步最为明显,一部分源于打工经历,人被资本收买,就得为五斗米而开口。虽然小错误不断,但是至少已经可以用打热线、问诊、面试、参加家庭聚会。不过前一年网课业余学习的缺陷日渐暴露出来,基本功不扎实,C1的课跟得吃力,和德语系的同学一同上课非常受挫。23年在学习语言这件事上还有许多要努力的。

12月13日注册毕业之后,离开便进入了倒计时,只差正式地提交已经写好的论文,被追问很久的毕业问题终于可以给出一个答案,而未来的规划依然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3. 运动

运动已经是二十多年的习惯,也成为了我抵抗虚无的良药。尤其是在一整日端坐在屏幕前只写下两三行的时日,受挫感扑面而来时,运动便成了安慰剂。行事历里添加了运动的项目后,无论这一天是多么低效,至少还完成了每天一小时以上的锻炼计划,也算是一件积极的事。我的运动哲学不再是出于身材管理的目的,而是希冀对每一块肌肉的掌控,大汗淋漓的有氧运动可以让体能不断提升,舞蹈最为愉悦,瑜伽锻炼柔韧性,负重训练则是一次又一次的突破极限。我常常质问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乎死亡的随时降临,但是人之脆弱甚至可以只因流感、痢疾而叫苦不迭,我渴望少受疾病所侵扰,健康是做自由选择的前提。留学生的社交终比不过家乡的热络,也鲜少能在同一座村落里交到知心的朋友,比起重复的聚餐,我更愿意只与三两好友散步,或者独自到山中去,它的确是有效的孤独缓释剂。运动也是我和父母之间的默契,他们习惯于向我“呈报”每日一小时的锻炼内容:骑车、登山、跑步,并会因为我一两天的怠惰发来“人不能懒,习惯不能丢”的忠告…(嗯,我是运动的“传销大使”)

4. 阅读

2022年和上一年相同,被巨大的情绪阴翳所笼罩,打工其实就是一种用肢体的疲惫转移情绪的方式。除了那张摸不到的网,还有常常令人陷入迷失的论文,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我既想通过阅读进入到另一个时空,又无法尽兴把时间“浪费”在读“闲书”的快乐里。

今年的书读得碎,好多本摆在电子书架上,在一年间断断续续才读完,以至于回味时都说不清具体的细节,在查看阅读器才能想起自己读过的书名。阅读范围关于性别、记忆、身份政治和一些社会学的专著和文献。

斯捷潘诺娃的《记忆记忆》、杨本芬的《秋园》、张大春的《聆听父亲》都是家族史。三位作者的祖辈靠奇迹活过了多灾多难的20世纪,他们借文字在丰饶的历史长河中,为在宏大叙事中无名的祖辈分到了一席之地。《记忆记忆》里结构和线索最复杂,张大春的言语轻盈有张力,杨本芬的文笔慈悲。

塞巴尔德的《移民》,阮清越的《难民》,《阿勒颇的养蜂人》是关于自我身份的写作。阮清越简直是天才作家,他有掌控文字的禀赋,情绪隽永又沉重,笔调特别适合写难民/移民文学,他的长篇小说《同情者》也耐人寻味。《阿勒颇的养蜂人》是偶然发现的心头好,曾在雅典难民救助中心当志愿者的作者游走于虚构与非虚构的叙事间,写就了因战争流离失所叙利亚人的生命境况。要成功逃脱战乱得首先交给蛇头几千至数万欧元,辗转交通后登上偷渡船,海域危机四伏,女性难民有额外的危险,即便登陆也未必能获得难民居住许可……

梁鸿对家乡饱含深情,关注外出务工乡亲的境况,也重视妇女的命运,她用了十余年时间写就了“梁庄三部曲”——《出梁庄记》《梁庄十年》《中国在梁庄》。我觉得这组作品的社会意义大于文学性,每一个亲历城市化的人都值得阅读,可配合观看贾樟柯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另外还要转推蓝佩嘉的《跨国灰姑娘》,黎紫书的《流俗地》,黎紫书也是令我耳目一新的极有天赋的作者!2022年读了许多史料与文献,有些书翻了很多遍,又拾起一些以前读过的材料,过往看来遥远的话题都在这几年中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在生活中,于是历史不再只是落在纸面的一份数据和口述,它也与你我的生命编织在同一张经纬网上。

5. 旅行

尽管欧洲没有旅行的限制,但我并没有像在国内那样每个月都要到另一座城市看看的热情。一则是作为学生没有稳定收入,不舍得随意把时间和金钱置于未经计划的旅行;二则是总想忙完课业再出发,好让自己有彻底释放的旅行。

2022年最遥远的旅程是去暑假去了葡萄牙,一个半月的打工收入覆盖了两周的行程。第一周在波尔图,晨间去海滩学冲浪(甚至还不会游泳),下午只身穿行于城市观看瑰丽的建筑,累了歇歇脚,回到hostel和数字游民畅聊(2022.08.08),傍晚提着啤酒结伴看日落。第二周在Tomar见到了阔别5年的前校长也是朋友Sue,她依旧热爱生活与自然,把灰头土脸的山区农舍打造成富有她和Dave独特风格的Studio。五条狗,八只猫,地中海气候的葡萄牙夏季干燥,在Sue的家中却有热带雨林的风情。我们坐在家庭图书馆里捧着红酒聊天、阅读、分享彼此新近写的文章,或者驾着车在山间穿行。我们依依惜别,又庆幸彼此都在欧洲,总有机会再相见。

其余的足迹都在德国境内。暮春去哈茨山登高,在不莱梅见到了豆瓣上相识的姑娘,参观了Celle的美术馆;随后是接待了自南方北上的同学,又在夏季两次拜访维尔茨堡的学弟。赶在秋意降临前和三位线上写作相识的姑娘们见了面,从斯图加特到图宾根,从城市漫步到挨家挨户地饮咖啡饮酒……参观了不伦瑞克的犹太纪念常设展(2022年2月21日 犹太人生活史常设展 2022年2月21日 犹太人生活史常设展),斯图加特的秘密警察局(让历史说话:斯图加特秘密警察局博物馆),维尔茨堡宫,看了卡塞尔文献展的边角料(展区在哥廷根美术馆)。其实去过的地方不算少。

6.友谊

我对“朋友”的定义像德国人一样苛刻,“Freund/in”和“Bekannte”是泾渭分明的两种身份,但是这一年里的确拥有了一些真朋友。他们有些在同一座城市,三两相约野餐、登山、下厨、烘焙、喝咖啡、饮酒,用宝贵的时间陪伴为友情立字为据。有些朋友日常见面少,却能在遇到烦心事时丢下手里的事情相约城中散步;有些分散在其他城市或地球的另一端,有时相互分享一些文章,有时拨一通视频/语音电话聊上几小时。读到这里,亲爱的你们应该已经能够对号入座了。也许我们终将散落天涯,但感谢在此之前美好的相遇。

男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有相似的志趣和人生观,渴望知识,热爱思想碰撞。他好像一位心理咨询师,陪我走过了阴霾的论文季,把我从抑郁中拽出来。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做网站,淘旧书,集唱片,参观博物馆。

2022,吾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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