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短篇連載] 我媽是如何遇見我爸的 (1/3)

講一個五十多年前,我媽幫我小舅舅買早餐的故事,短篇小說共三篇,此文曾獲得第十三屆林語堂文學獎首獎,收錄在《上班的路上都誠心祝禱乾脆車禍好了》。

我媽是如何遇見我爸的

我想寫下我媽是如何遇見我爸的故事,我媽有時候,心情不好,會對我說起以前的事,她一開講,可以連講三個鐘頭不喝水。

先說,我媽樂於分享,但要是知道我把她的往事寫下來,還讓別人看到,一定會很不開心,所以不要告訴她,拜託,謝謝。我媽的不開心不是發火的那種,是閉上嘴,悶在心裡,然後在十年後的某個時機點,某個安靜的上午,突然叫我來坐一下,然後連講三個鐘頭不喝水。

1

我媽跟我爸住同一個漁村,那漁村細細長長,一個頭一個尾,加上他們小學讀不同間,連見面都很難。我媽第一次遇見我爸的時候,是她國小三年級,去買早餐的時候。

那是小舅舅的早餐。

我外婆總共生了五個,女女女男男,我媽排行第三,正中間,還是女兒,算是最不得人疼的那個。我媽小的時候,因為又吵又頑皮,曾經被送去給她的姑姑,也是就是我的姑婆,要當她的女兒。她還記得,她穿了我姑婆送的新衣服,吃了麥芽糖餅乾,結果晚餐的時候,大家都找不到,因為我媽自己一個人走回家。

我姑婆對我媽算是真的很好,就算沒當成母女,每逢過年,還是會送一套新衣。我媽只能穿兩個姊姊穿過的,僅有的幾件新衣,都我姑婆送的。雖然就那幾件,但我媽很寶貝,一直到她長大了還壓在衣櫃。

我外婆最疼的是小舅舅,每個人的早餐都是吃魚粥,唯獨小舅舅不同,他不吃,他會吵,因為有刺,不吃就是不吃,在那個吃都吃不飽的年代,我小舅舅竟然真的餓肚子絕食抗議,別的小孩沒這種決心。

「住在海邊的小孩這麼多,就他不要吃魚。」我媽講起來還是憤恨不平,「每個人都會噌魚刺,就他不會噌。」

我小舅舅自小體弱多病,我外婆顧得很辛苦,很愛護,加上小舅舅長得好看,輕輕一笑,比三個姊姊還溫柔,生氣嘟嘴,比三個姊姊還可愛,所以他鬧到最後我外婆一定會順他,給他吃特別的,用買的。

買早餐的任務最初是由我大阿姨來,大阿姨國小畢業後,去加工區紡織廠工作,要早起搭車,於是輪到我二阿姨來買。不過有一陣子,我二阿姨跟我外婆大吵大鬧,她想讀初中,我外婆不肯。但是抗議沒用,於是我二阿姨就不做家事,還跟我外婆大打出手。打輸了,她就跑去同學家躲起來,其實也沒多遠,就差一條街,躲了一個禮拜。

就是那時,變成輪到我媽,交付買早餐的任務。

「阿麗,妳弟弟的早點,知道怎麼買?」

我媽睡意全消。

「知道知道,我知道,五角買油炸粿,五角買杏仁茶。」於是便歡天喜地領了兩枚五角。

那時候我媽國小三年級,握著銅板,出發去買早餐的路上,既興奮,又新鮮,太陽眨眼,樹木揮手,海浪在不遠處唱歌給她聽,全世界都變得美麗無比。但是一到翁伯的攤子,彩色泡泡消失,開始緊張起來,手心冒汗,胃在旋轉,我媽雖然九歲了,但從沒拿過零用錢,沒花過錢,遑論點餐。

我媽一想到要開口,雙腳自動剎車,停在街角,望向翁伯。而翁伯站在攤子後,懶得招呼,沒客人的時候,他就在一張木板上,把大麵糰切成小麵糰,把小麵糰揉成長長一條,再對折,變一雙,然後切成很多段,那些一段一段的就是油條還沒下鍋被炸的樣子,小小的。

我媽等啊等,左腳站,右腳站,翁伯看她在那邊又著急又蘑菇,故意取笑她,「妳尿在急,去旁邊蹲啊。」於是我媽走遠了一點。

終於等到第一個客人過來,我媽專心要聽他如何點餐,但什麼話也沒說,點點頭,付錢,拿東西走了。我媽繼續等,第二個客人講了一堆,但都是不堪入耳的粗話,我媽遮住耳朵,所以仍舊沒學會。

第三個客人就是我爸,我爸雖然比我媽大一歲,但那時候個子很矮,跟我媽差不多而已,還剃光頭,就像海邊的石頭。

「老闆,油條來一根,杏仁湯一碗。」我爸講得落落大方,說完拍拍桌子,拿抹布,擦板凳,在攤子旁坐了下來,坐得安安穩穩,看向樹林後方,那裡有片藍灰色的海。

我媽躲在街角後,暗暗模仿,反覆練習。

而我爸一面觀浪,一面悠哉吃早餐。他吃早餐,好像有某種特殊規矩,必須按部就班,先把油條沾杏仁湯,放進口中,微微吸吮,然後輕輕咬斷油條,如果吃太大口,就配一口茶湯,咀嚼的時候,望向大海。

我媽遠遠觀望,邊看邊吞口水。

我爸吃完後,用手抹嘴,再用抹布擦手,然後付錢,跟翁伯道別,他住在漁村的另一頭,她從來沒見過。

等我爸離開,我媽終於有勇氣跟翁伯說,「老闆,油條來一根,杏仁湯一碗。」然後拍桌子,擦板凳,低著頭,坐在攤子旁。

「哦,學那個小光頭啊。」翁伯這麼說。

沒多久,炸得油酥酥的油條,香得軟綿綿的杏仁湯,就端到我媽眼前,她動也不動,簡直不敢直視在眼前舞動的美食,熱氣翻騰,像是舞蹈。她陷入綺麗的幻想。不曉得過了多久,直到有個歐巴桑來買早餐,要外帶,這才讓她驚醒。

「啊!」我媽大叫。

「妳叫什麼叫,嚇我一跳。」歐巴桑壓胸口。

「啊!」她叫了第二聲。

「又來啊妳,發什麼神經。」她有點生氣。

「抱歉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媽連連低頭道歉,這才清醒過來,想起她出門的目的,「我忘記了,老闆,我要帶走。」

「要帶走好啊,妳的碗呢,鐵杯呢?」

「我忘了。」

「啊是不是錢也忘了?」

「錢,有。」

我媽付錢後,翁伯讓我媽一手拿著油條,一手端著大碗公,小心翼翼走回家。回去的路途,舉步維艱,明明沒幾分鐘前才走過的,竟然景色全非,陰雲密布,小動物躲進樹叢。

她滿頭大汗,停下腳步,定睛一看。右手拇指沾了油,油發著光,她舔了一口。接著發現左手拇指也沾了杏仁的白湯,湯也發著光,她舔了一口。

「咻──」

流星飛過,在她的肚子裡劃過,有一絲絲的滿足。但滿足感才來沒幾秒,走沒幾步,便消失了。

「嘶。」

這種失落的感覺令她覺得奇怪,也覺得奇妙,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媽決定再試一次,這次她輕輕咬下一小塊油條,含在嘴中,然後喝一口杏仁湯,讓這兩者在她的嘴中混合,她走得很慢,油條和杏仁湯也慢慢消失。

消失後,她驚覺一件事,嚇得她張大鼻孔。

「我偷吃。」

她心生恐懼,她今天出門前,還是個好女孩,想不到一出門就變了,偷吃了。她兩個姐姐都沒偷吃,就她犯錯。她想得喘不過氣,這個錯,只好怪罪給剛才遇見的那個男生,我媽想起他,便轉頭看海。

「海有什麼好看?」

到家門口時,我媽低頭一看,那杏仁湯只剩半碗,而那油條也只剩半根,說清楚一點,不是上下少一半,是左右少一半,再說清楚一點,那油條原本是兩條併作一條,少了一半,是一條被吃掉,剩下一條,變得更細。

「為什麼慢吞吞!」我外婆大吼,「妳去哪啊!」

「沒有啊。」

「還講沒有,這是怎樣?」我外婆看到我媽手中殘缺的早餐,氣得頭頂發煙,掄起拳頭,要打下去,「為什麼會變這款!」

我外婆是那種有上漁船做事的女人,抓魚就像抓衣服,抓蝦就像抓襪子,手掌又粗又厚,所以她那拳頭不是開玩笑,一搥打死一條魚,打小孩、打老公、打欠錢的人,從不手軟。

「妳講啊妳!」我外婆光用眼神就能壓死人,「妳嘴邊那是什麼?」

要是平時,我媽應該已經噗通一聲,下跪求饒,哭得把媽祖婆都搬出來。但是那天,她卻異常平靜,像愛睏的模樣,輕輕閉上眼睛,伸出舌頭,把嘴角的杏仁湯舔乾淨。

「媽媽,將我打死。」我媽的聲音輕輕柔柔。

「妳講啥!」

「我今天才知道,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好吃到可以死了。我知道,反正我以後也沒得吃,所以請媽媽,將我打死。」

「到底在講啥!」

「死以前,跟媽媽講,吃這有方法,一嘴粿,一嘴茶,含在嘴中,可以解脫一切。」

「你娘實在。」她被這般話氣到,漲紅著臉,舉著拳頭,咬著牙,沒打下去。於是舉得更高,還是沒打下去。所以只好再舉更高,咬牙咬得更緊。

這時,小舅舅喊她,「媽,我餓了,快點拿來啦。」小舅舅躺在床板上,又喊了一次,「媽,在做什麼!」還有第三次,「快點啦,是我的早點耶!」

小舅舅挨了一記鐵拳,空中翻一圈,落在床上正好趴著,嚎啕大哭。

我外婆愣住,沒去哄他,沒去抱他,站原地,似乎在苦思大道理。

當我媽睜開眼睛,發覺眼前的人竟是一座木雕,立在桌邊,任豔陽打在臉上,任塵埃飄揚,不為所動。但就在我媽要說話時,外婆開始動作,速度飛快,一口氣解決油條,然後大口吞下杏仁湯,我媽來不及阻止,就吃完了,一切都結束,連咳嗽一聲都沒有。接著,我外婆用鼻孔噴氣,面帶微笑,在小舅舅的哭聲中踏步出門,去找她的好姊妹好麻吉,分享早餐的心得。


--

(未完待續)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