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蔗民王礽福
浮世蔗民王礽福

當美好的日子不再,我尋找各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蔗民就是如同蔗渣板般的庶民,不紮實,容易「淆底」。亂世浮生,只能將就將就,求主垂憐。

棄教者成了得救者? ——《沈默》對敘事者的調侃

《沈默》既然在回答上帝為何沈默的大哉問,所以在敘事時沒有安排一位具全知觀點的旁白。於是導演故意安排了一位彷彿履歷亮麗的茄喱啡,在男主角棄教後充當敘事者,卻由出現「聲、畫不一致」的「尷尬」。這種電影的語言遊戲,正好配合了全片一直在討論的形式與內容的辯證關係。至於男主角的「殉道2.0」也是本片最深刻的信仰反省。

電影《沈默》(Silence, 2016)的主要敘事者是主角洛特里哥神父;但在洛神父踏繪棄教後,敘事者則改為一位荷蘭大貿易公司醫師的迪特埃伯希特(Dieter Albrecht),他在電影裡只出現二三十秒,動作生硬,大概不是甚麼著名演員。不過按劇中自述,他是最有條件充當敘事者,述說洛神父棄教後的餘生:「我比任何歐洲編年史家都更接近這個國家的難解之謎,了解棄教神父的生平。」

但你相信這位敘事者的權威嗎?

我覺得導演馬田.史高西斯又在玩弄他的電影語言遊戲,要把你搞昏!

當這位荷蘭醫師說棄教後的洛神父 “seemed to be at peace with his situation ”(Netflix將peace譯為「甘之如飴」有點過度詮釋,說是「平靜」已足夠),鏡頭裡的洛神父卻一副厭世貌;聲、畫不一致。這個聲畫不一致卻讓我醒覺到,通常電影裡沒有交代身分的旁白,是扮演「全知者」的角色。然則這個有名有姓有亮麗履歷表的「茄喱啡」敘事者,所能提供的,大概不是全知觀點。

果不其然,接著就是一段「聲畫不一致」的敘事,從荷蘭醫師的角度,洛神父已徹底棄教;但從畫面中卻看見洛神父在吉次郎懇求告解下重拾信仰,可惜在幕府的嚴密監控下,洛神父無法顯露任何信仰的痕跡。然後他過世後,他妻子卻把當年殉道者茂吉送給他的十字架,偷偷放在他遺體的手中。當然,敘事者補了一句:他是否真的棄教,只有神才能回答。

老實說,這是小說原作者遠藤周作和導演馬田.史高西斯的一片善意;歷史上這些棄教神父的心路,永遠是個謎。但就電影論電影,這種「聲、畫不一致」的電影語言,著實高明,電影不單用影象說故事,還用影象談哲學。全知的上帝常沈默,但無知的人類卻很多言。多言的人憑何論斷一切?聲畫不一致就在呈現真相與判斷、神言與人言之間,常常存在巨大的落差。

當初另一位棄教神父費雷拉勸洛神父踏繪棄教,以拯救那些因他而受「穴吊」之刑者時,說了句「有比教會的裁判更重要的事」;跟著就是畫外音的耶穌叫他踩自己的聖像。似乎連教會的裁判,也無法跟耶穌的裁判一致。

事實上電影不斷在辯證信仰的形式與內容。電影裡有兩個重要的儀式,一是給棄教者的踏繪(踩踏基督教聖像),一是給信主者的告解。幕府的官員勸信徒踏繪時說:「踏繪就只是個形式,心懷不滿也沒關係,踩一腳也不會背叛你們的信仰。說實話,我根本就無所謂。」但對信徒來說,形式仍然很重要,如果踩聖像無所謂,向十字架吐啖又無所謂,罵瑪利亞是妓女又無所謂,甚麼才有所謂?

至於告解,又稱懺悔聖事、和好聖事,顧名思義,就是透過向神父懺悔,然後由神父代表上帝赦免其罪,使他與上帝和教會重修舊好。電影中最有趣的個案當然吉次郎,他不斷棄教以至告密求生,又不斷告解求修和。這樣的人在濫用赦罪恩典嗎?這樣的人真的能得救嗎?大概也只有上帝才能回答。吉次郎怨嘆若在過去,他到死都能當個基督徒,可悲他生在一個逼迫年代,他為自己的軟弱感到抱歉,他也想變得剛強。而我們知道,他一直對棄教後的洛神父不離不棄,最終好像也殉道了 — — 這個「好像」也是導演高明之處,不著跡、不說破。

導演本身也常常沈默,你要用心看,不要求說破。

也因此,我覺得這不是關於洛神父棄教的故事,而是他得救的故事。

當洛神父在獄中質疑吉次郎是否明白赦罪的意義時,故事也倒過來質疑洛神父是否明白赦罪的意義。故事中安排洛神父四度為吉次郎告解,三次都是在他棄教前,然而每一次他都表現得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尤其是他下獄後那次。他在告解的過程中自言:「天父,耶穌怎會愛這卑鄙小人?這裏處處有邪惡,但我仍可我感受它的力量,甚至它的美;但這個人(吉次郎)身上毫無力與美,他根本不配被稱為惡人。」然後他開口說:「我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赦免你的罪。」這樣的形式又與內容一致嗎?

有趣的是,不久前一位信徒向他告解的內容正是:「耶穌教我愛所有人,但我對害死我們朋友的人沒有愛,我很憤怒,我無法愛他們。」洛神父也無法愛那位出賣他的吉次郎。

在電影中,說信心,他比不上卡爾倍神父;說愛主,他比不上茂吉;說盼望,他比不上村姑;說悔改,他比不上吉次郎;說忍辱負重,他比不上費神父。他是故事中最需要心意更新而變化的人。

當然,這樣批評洛神父,也許並不公平,因為他面對不是普通的逼迫,而是「逼迫2.0」。井上奉行大人捉拿洛神父後,說了段很犀利的話:「我們從處死司鐸的錯誤中學到教訓,處死農民更是糟糕,他們覺得能為神而死,只會讓他們變得更堅強。」他深諳「殉道者的血是教會的種子」的三昧,已不再以處死為最後手段,他明白殉道對神父來說是件榮耀(驕傲)的事,他要以「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來迫神父棄教(殉道得榮耀,棄教卻要下地獄!),這樣才能斷了信仰的「根」,所以當時他拋下「為了成就你的榮耀,他們就要受苦」這句話才離開。縱然自己不怕死,一旦牽涉他人安危時,就陷入兩難,陷入愛神與愛人兩大原則間的衝突。

當逼迫去到2.0後,殉道也必須升級去到2.0 — — 不是犧牲肉身,而是犧牲靈魂。洛神父最終面對的抉擇就是要不要以踏繪棄教,來拯救五位早已棄教者免受「穴吊」至死之刑?洛神父在極度痛苦中選擇棄教,他的信仰也隨之而崩潰,人生再無榮耀,只有屈辱。這樣的「殉道2.0」,你能承受嗎?

故事安排洛神父在棄教十年後,為吉次郎私下告解時領悟「主啊,我在對抗你的沈默⋯⋯但是就算神在我這輩子裏一直沈默,到今天為止,我所做的一切,做過的一切,都在述說祂。在沈默中,我聽見你的聲音。」當洛神父承認自己有罪,承認自己與神對抗,承認自己不配,並在自己的屈辱中瞥見耶穌的身影,他終於能真正代表為吉次郎行告解聖事,因為他已與吉次郎修和。棄教者成了得救者。

這樣的安排當然充滿作者的善意,但我們能排除這個可能嗎?如果洛神父真的成了「隱匿神父」,他最終高壽而歿,以佛教儀式安葬那一幕,何嘗不是呼應著電影開始時那群在「雲仙地獄」被凌辱至死的神父?他們同樣在殉道。

人間很多事情難以言說與判斷,無論你是多麼權威的人,因為我們不是全知者。所有的敘事者皆有其觀點與角度,包括馬田.史高西斯,他無法下判斷,他僅僅呈現一種可能性,所以故事裡沒有安排一個擁有全知觀點的旁白。他選擇沈默,然後安排一個彷彿很權威的敘事者出場,再調侃他。但調侃他,就是調侃自己,當然,也調侃了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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