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哥
猫哥

走了太远,忘了从哪出发,也不确定终点。

流放:第十一章

(编辑过)

东南北在图书馆花了几个晚上终于写完了给珈珈的回信。

我最亲爱的珈珈:

我一直爱着你,如果有什么让你怀疑了我的爱情,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我的表达不够清晰,或者说我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苦闷、迷惘和对生命中的一切包括生命本身的不确定而表达得不够坚决。

从小我体会到的不是肉体的苦,而是精神的苦。

我出生后不久回到的家就是爸爸被“欢送”到的一个荒无人烟、半夜会有狼嚎、没自来水、没电的农村。“幸运”的是和对付我爸爸这种知识分子的“五七干校”不一样,不需要准军事化管理、每天宣誓、学习各种农具、饿着肚子完成很多繁重的劳动,只是流放。

我不记得爸爸的模样和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家人说那段时间爸爸成天在南炕上坐着,不大说话,也没什么笑容。小桌上摊着稿纸和一些书,不停地写作、抽烟,边抽边咳嗽。哥哥姐姐除了上学、写作业就是上山拾柴火、挖野菜,听妈妈指使做家务和看爸爸带过来的繁体竖版的书,大气都不敢出。妈妈也几乎不说话,坐在爸爸旁边做缝纫活,不时帮爸爸倒点开水。长大后设想那个画面,感觉到的不是温馨、静谧的诗意田园生活,而是压抑、隐忍和孤独,被世界遗忘的感觉。

爸爸要写两种文字,一种是组织布置的任务,就是用来对得起丰厚薪水的那些歌功颂德的书和剧本,一种是他内心认为需要记录和表达的真正文学作品。长期内心的折磨和艰苦的生活环境使爸爸的肺病越来越重,等终于熬到政策转向而回城的时候一天没在家待,直接住在了医院,再也没有出来。

一天凌晨,天如墨黑,风雪交加,妈妈把孩子们都叫醒赶到医院。妈妈扑在爸爸身上恸哭,我们三个孩子站在后面不知所措。不是不知道悲伤,是恐惧战胜了悲伤,从来没见过妈妈哭,哭成这样一定是天塌下来的事情。

爸爸被送到了太平间,妈妈让哥哥、姐姐先回家,牵着我的手透过破败的太平间房门定定地望着平躺着的爸爸,不再哭泣,但我能感觉到比悲伤还悲伤的情绪。那是中国最北省份的二月,我快要被冻僵了,但一声不敢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而且是我的至亲。一年以后我叔叔因车祸致死,他曾经是“文革”时期红极一时的人物,有专车和警卫,后来被清算,一撸到底。叔叔每天自言自语,神情恍惚,一天骑着自行车去工厂上班路上,被滑行的有轨电车撞到了太阳穴。不到一个月后奶奶也过世了。我短短时间参加了三个葬礼,看着他们的肉身变成了一捧骨灰,一点都不怕,只是觉得生命太无常了,所有的梦想、爱情、承诺在死亡面前一钱不值。

六年后我回到城市,衣服带补丁,头发黏在一起,脸上厚厚的皴,鼻涕永远擦不净,手指甲都是泥,满是惊恐的眼神。即使是孩子我也能感受到被歧视,这种歧视因为爸爸的去世更加毫不掩饰,从语言演变成欺凌。哥哥开始了反抗,放学回来,几乎天天衣服都有破的,手上、脸上总有伤。妈妈从来不责怪哥哥,只是默默地帮哥哥擦洗完包好伤,搂在怀里默默地抹眼泪。

哥哥因下手重而打出了名声,从此全家人都在哥哥的小拳头庇护之下。但自卑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因为没有爸爸的事实是不可改变的,就连和小朋友吵架时,只要一被骂到“你爸死了”,就当场崩溃。

几年后,哥哥和一群小青年在大院门口向一个路过的女孩吹口哨被抓进去了,又被屈打成招承认了唱“黄歌”、看“黄书”。妈妈带着白条鸡、烟叶、猪肉罐头、鸡蛋牵着我的手找到爸爸的老战友求情帮忙,哥哥才没被以“流氓罪”判刑。

哥哥刚出来不久,因为姐姐被一个小流氓调戏还被抓破了鼻梁,哥哥和朋友把那个人打成重伤又被抓了进去,判了十五年。因为小流氓的爸爸是消防大队长,又赶上“严打”,有的犯“流氓罪”都被枪毙了。妈妈再次四处托人送礼,哥哥还是蹲了四年才放出来,但随后被单位开除了。从前我只因没有爸爸而自卑,现在又多了个蹲过监狱的哥哥和被人调戏过的姐姐,我的自卑感更重了。

我不觉得哥哥有什么错,只是觉得不公平,因为堂哥不止一次致人重伤,但是没有坐过一天牢,甚至都没进过派出所,因为堂哥的姥爷是市公安局副局长。

好在我和姐姐从来不用妈妈操心,姐姐顺利考上了大学,我也凭着自己实力考上省重点初中。初三分班时我和你都分在了“快班”,你坐在最前排,我坐在最后排,我们从来没说话,但用眼神交流了整整一年。你长着西方油画里天使一样的面庞,黑黝黝的会说话的眼睛只要看到我,我立即会停止所有顽皮的言行,乖巧得像我亲手养过的那些鸡,微微蹲着,翅膀松松地耷拉着。

我从农村回城后没有小朋友一起玩,大部分时间呆在一个女画家的工作室里,她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她对我很友善、很温柔,我对她无比依赖,但是三年后后她突然不见了,我一有空就去她工作室看,总是锁着门,我有时就坐在门口等,像失去了主人的小狗。隔壁画家就叫我去他们工作室玩,顺便也教我各种画种。后来他们告诉我女画家考上大学了,要四年后才毕业,我当时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起来,好在她放假期间还会回来工作,继续教我画画。

谁知一个暑假过后她又走了,据说是上研究生了。两年后我偶然听妈妈说她回来了,我立即跑去找她,她正在工作室打包东西。她见到我也很开心,说我长大了,送给我一盒她用过的油画笔和一大堆颜料和画材。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她留校当老师了,要离开雪城去北京。我当时就哭了,紧紧抱着她。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我竟然有了反应,贴着她小腹蹭了几下竟然出来了。

我没有特别去记忆那件事,直到遇到了你,我才觉得自己污秽不堪,但你似乎看透了一切,你的眼神里没有嫌弃,更多是温柔、关切和鼓励。

初三毕业离校那天,你一路跟着我走到了一个人少的地方,送给了我一只钢笔,一本《新华字典》,里面夹着你一张一寸黑白照片,我能理解那份礼物的意义,是希望我记着你、好好读书。你用无限哀愁的眼神望着我,似乎那是永别,我也感觉到前途从此开始凶险,因为我即将失去你的守望。

中考发榜时我最先看到了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同时考入雪城中学,那种激动无以言表,但是又极其复杂。我立即坐公交车到偶然听说你下车的那个站点,挨栋楼、挨门挨户打听,终于找到了你家,刚好是你开的门。我告诉了你,你并不意外,因为你早知道了,但是你刚知道我也考上了,眼睛里闪烁着惊奇和喜悦的光。随之闪出你爸爸的身影,把你挡在身后表情很严肃地问我是谁?怎么知道你的家的?我和你什么关系?说以后不要再来了等等。

我讪讪地走了,但我记住了你的家门。那个暑假我把妈妈给我的零花钱全用来在早市买花了,每天都送到你门前,敲一下门就跑开了。直到有一次我刚把花放在你门口,你爸爸推开了门,吓得我落荒而逃。

高中我们分在了隔壁班,我们见了面还是不讲话,但是眼神碰到一起时总是会会心的一笑,心里像打翻了蜜罐一样甜美。后来我开始给你写信,但不知道怎么交给你,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每次都藏到学校楼道转角的那个消防箱里。信中多是我画的画、摘抄的诗和歌词、剪的报纸、还有我们班里的一些趣事。好希望我们能高二的时候分到一班,最好大学也做同学。你给我的回信里有你新读的课外书片段,夹在书里晾干的我送给你的花瓣,有对我一些不现实想法的补充,甚至碰到了新字也告诉我。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对号入座,我们还各自约定了笔名,我叫艾嘉,你叫向北。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让我妈妈到学校来,我隐约感觉可能和你有关了,原来真是你爸爸发现了我写给你的那些信,然后找到了学校,学校又找到了我妈妈,妈妈让我把所有的信都退给你爸爸,并写一个书面保证不再找你。我抱着你爸爸退回来的信无地自容,像抱着自己拉过的屎,最后一把火烧掉。妈妈回家后只是说:“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离开这里,不要被人瞧不起。是你的丢不了,不是你的别惦记。”我想起了启蒙老师,我立志一定要考上她那所大学读研究生。

我们从此断了联系,再见时我目光都躲着你,但我感觉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此我像变了一个人,但是我好像还是为了做给你看。我和同学创办了诗刊,继续用笔名‘艾嘉’发表作品;我竞选了广播站长,每天中午读小说、读诗、介绍音乐,都是你喜欢的;我参加了乐队、地理兴趣小组;我参加所有绘画比赛,学校年轻老师的新房里都是我画的画;我还学会了剪头发,连校长都找我剪头;我还和瞿哲一起为低年级挨欺负的同学出头,组织同学复仇,一直打到校外。

我成了全校学生的偶像,但我拒绝了所有女生的追求。我也成了学校老师又爱又恨的学生,从来没有被评过“三好学生”,虽然我学习成绩很好,但是我和瞿哲蓄着长发、“劣迹斑斑”。后来学校禁止学生蓄发,我为自己、瞿哲等十几个学生一起剃了光头。

班主任找到我,开口就是:“我知道你从小没爸爸,你能不能让你妈妈省点心?”一句话把我击垮了。但是我已经做不回当时那个憨憨的“熊猫”了,我是“猫哥”,我的自尊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虚荣心,只是我不会给学校任何理由再找我妈妈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本来是分在和你一个班的,但是因为八班的班主任很出名,所以市里领导、各大企业领导、各种富人的孩子和本校老师子弟都通过各种关系调到了八班。班主任知道很难管这些孩子,就把我调过去做班长。我认为那是种知遇之恩,不仅要分出精力认真考勤、管卫生、收作业、自习课纪律,周末还被家长们请到家里陪他们孩子做作业,为我做好吃的饭,我竟然很享受这种承认和礼遇。殊不知他们的儿子们根本不学习,我还学会了抽烟、喝酒、打台球、玩游戏机,而我自己用在学习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成绩开始下滑。

终于有一天下大雪,学校取消晚自习,我走出校门不远就见你站在路灯下,身上落着厚厚的雪。我刚想绕道走,你叫出了我的大名,我停下脚步看着地,等你走近也没抬起头来。你问我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出声。你问我想向你证明什么?我也不出声。你问我曾经喜欢你不?我抬起头看着别处,两个人就站在雪地里僵持着。后来你突然说如果我还喜欢你就亲你一下,我仍旧没动。终于你熬不过我愤愤地走了,我听着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和那个寒夜一样冰冷,但隐隐有种报复的快感,似乎终于从你爸爸那里赢回了一点自尊。

你知道我的学习成绩还一直保持在中上游,但你不知道的是我不时会想起女人的身体和喷射的快感。高二暑假时,有些学校子弟和富家、官宦的孩子都开始放弃了学习进入到社会,更多的是在舞厅搞女人和因为争抢女人而打架,并让我帮他们遮掩。名义上他们在和我一起复习功课,实际上他们带了女人回来做爱,而且毫不遮掩。

我清晰地听到他们做爱时的声音,看着女人光着身子去洗手间,做完后他们就和我描述细节,我真的受不了,回到家边想启蒙老师边自慰。

我高考的时候全败在数学上,比本校在籍生的平均分还低了将近五十分,这让我的第一、第二志愿全部落空,听凭调剂。尽管我自认解析几何这门课完全没感觉,而且我特别不喜欢任课老师,但是有次发作业时我碰到了她的手,而且嗅到她身上有股和启蒙老师相同的味道,导致后来只要她上课我就走神,满脑袋都是和启蒙老师做爱的幻想,上课的时候就会勃起,涨得痛,有次根本没碰到竟然自己射精了。

我太污秽了。

那个雪夜面对圣洁的你,我把对你的感情彻底封冻了。我离地狱越来越近,离你越来越远,当距离足够远的时候,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曾是照亮地狱的一道灵光,但我只能靠自己实现救赎。

高考后我就知道完蛋了,几乎一天都没停,回到了山东老家务农,似乎只有繁重的体力活才能让我的身体和头脑清净下来。

不曾想收到了你的来信,你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轻言细语,都是家常话,但足以让我内心翻江倒海,尤其你后来告诉我你第一志愿是齐鲁大学。你的成绩完全可以上京城的一流大学,那几乎是全部同学的志向,本省几所大学不仅离家近也很出名,而且我知道你和山东没有任何关联,我也从来没听说哪个同学要考齐鲁大学,尤其高考的志愿恐怕除了我都是家长们的主张。

我忽然想起我的第三志愿是岛城大学,我想我应该在招生的时候回去努力一下,哪怕和你在一个省读大学也好。

我自己去了各高校在迎宾馆的招生现场,庆幸的是岛城大学真有派招生官过来,隔着宾馆大院的栅栏我向她展现了我自认为最优秀那面,我只期待在所有过分数线的考生里面能因此向我倾斜,这并不算不公平,毕竟我做到了。招生官很热情,见了两次面之后问我哪个商场比较好,她想买套西装送给她老公,还向我描述了她老公的个头和身材。

我在回家的路上回放着所有的细节,像推理小说一样揣摩招生官最后一句话的真实意思。忽然意识到即使她真是那意思,我从哪里找钱给她买那套西装呢?向妈妈要?几乎不可能,我已经让妈妈的希望落空了哪还有脸要钱。即使有效果,我是不是也会被人瞧不起?就像我瞧不起班里那一半不是通过考试进来的同学?我自己会心安理得吗?于是我决定什么都不做,甚至为自己去见招生官而惭愧,感觉像个乞丐。

妈妈对我的结果并不责怪,也不安慰,只是淡淡地说都是老天的安排。但我知道她一直以我和姐姐为傲,因为在妈妈的社交圈里,几乎没有孩子在省重点中学读书,还是自己考上的,也没有几个孩子在读大学,而我和姐姐都做到了。

想在想起来真的很惭愧,因为在任何一个选择当中我都把你放在了最后、最次要的一个因素,甚至排在我脆弱的自尊心之后,然后还会为自己找各种理由开脱,这还是爱吗?

我和妈妈说想打工赚钱,妈妈又找了爸爸的老同事介绍我去做临时工,在返修文庙的工程里装运垃圾、和灰、调油泥、刷洗工具、写美术字。整个暑假我都在工地里,光着身子迎着太阳干活,简单而平静。我对他们雕梁画栋很感兴趣,送完灰泥我还不下去,问老画工很多问题。他们都很友善,问什么答什么,看我这么着迷,有时还让我涂两笔。因为我有美术基础,很轻松应付,就换来了更多机会,他们也多了很多时间坐在旁边聊天、打盹甚至抽烟,让我放风,居高望远,我总能早早地发现工头过来。

整个暑假下来,我总共赚了105元钱,其中65元是小工工资,还有40元是给一个五金商店画了个店招。人晒得漆黑,蓄了一头长发,一身的肌肉疙瘩。我给妈妈买了双黑色绒面的坡跟布鞋,给姐姐买了简单的化妆盒,然后把其他钱藏起来,我想足够的时候我要去北京大学、中央美术学院看看,去你的大学看看,后来我都做到了。妈妈拿着新鞋就哭了,说“儿子长大了”。姐姐拿着化妆盒说 “买这玩意干啥,浪费钱,我又不化妆”。

终于还是碰到了你,其实是我刻意营造的“偶遇”。在算好的时间里,我在你家附近转悠了好多次。见面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你说“我下周就开学了”,我说“我送你”。

我们坐了一夜半天的火车硬座到了天津,又转了南下东去的火车。因为这是你妈妈帮你买的票,如果是我设计,我会沿着妈妈带我回老家的路线走水路。我几乎没睡过觉,不是不睏,而是我一直硬着。无论是你靠着我还是趴在我背上时,乳房紧紧地贴着我,随着火车的晃动像在给我按摩,我悄悄地抓着裤子把它移动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后来你侧身趴在我大腿上时它就顶着你的脸颊,你闭着眼睛象是睡着了,但脸色微红,嘴角泛着笑意。

你是宿舍里最早报到的,整栋楼里都只有几个人。整理完了床褥,你洗完澡帮我看着门,我洗完回到宿舍,我们就抱在了一起,除去衣物跌倒在窄窄的宿舍床上,互相小心地抚摩着,像失而复得的宝物。你问我爱你吗?我重重地点头,还要加上一句“我爱你”。但我不敢问你,我怕你犹豫了0.01秒我都会退缩。

你的高潮来得猝不及防,我甚至以为你病了,不知所措,你的爱也来得猝不及防,我好像完全走出了‘癞蛤蟆’困境。

那是我们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对于我来说都像最后一次,我们注定会越走越远,因为我知道我的大学会把我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

尽管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我对那所末流大学还是百般看不上,对所有同学的善意都百般不屑,而且随时找茬发泄自己的失落。入学第一天,作为新生还没到熄灯时间,都关上灯早早上床了,其实都在辗转反侧,但又没什么交流。隔壁是大四的老生,一直熙熙攘攘,突然墙壁上开始响起敲击声,好像在钉钉子,很久才钉上一个,开始钉第二个时,我忍不住了,还不知道要钉多少个,我下了床踢开了隔壁虚掩的门,全寝室的男生都转头看着全裸的我愣在那里,我盯着一进门右侧上铺举着锤子那个男生恨恨地说:“你能不能白天钉?”回到宿舍后,他们连说话和笑声都变得很轻。

我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去上课。开始喝酒,喝完的啤酒瓶直接扔出门口碎在走廊,想撒尿时就站在窗台前的凳子上对着窗外尿,周末时喝完酒在各系的舞会里转,一个人站在舞厅中间闭着眼睛抬着手臂跳舞像个精神病人。带着一个外校过来避难的同学去打桌球,我出钱他跟人赌,输赢都是我的,我管他吃住。赚了钱就在校园门口小店喝大酒,有些教工子弟看不顺眼就过来找茬,你知道我不是喜欢打架的人。有时候醒来之后发现自己鼻青脸肿,但完全忘记了曾经发生过什么。只有一次第二天人家来找我要医药费,我才知道把人打伤了,赔光了台球上赚的钱,就着咸菜干啃了半个月的馒头。

那时我没忘记你,但我是只癞蛤蟆。

我认为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的时候碰到了可欣,她比我高两届,油画专业。我们没谈情说爱,也没有拉手和亲吻以上的亲密行为,但确实每天在一起,似乎我们是被遗弃在一个孤岛上仅有的两个人,是兄妹、是知己,但不是恋人。我帮她做作业,她跟我学英语。我忽然像变了个人,很上进,很健康,后来我想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我又开始画画了。

你的第一封信我压在床底很久以后才拆开。信里夹着一张大八寸的照片,虽然还是短发,但向旁边分了,还略有点弯曲。你描述学校的校园和你们寝室里的每一个人,尽量让我想象他们的样子,落款有个红红的唇印。我又隔了很久才仿照你的格式给你回了信,把你的照片贴在我床头,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初恋。

 大二的寒假你放得早说要来看我,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也和可欣讲了,虽然你们不是同一类人,但是因为对我很重要,所以我不避讳你们俩人见面。你一进男生宿舍楼就有人认出了你,很顺利地找到了我,然后同宿舍的人慢慢全部凑齐了,似乎就想看看你。可欣很晚才出现,进门后和同学一一打招呼,我介绍后她坐在对面的床上,有点不自然,一直看着你没说话,我们都没说话。她先开口说“终于见到真人了”,然后站起来就走了。我坐了一下,感觉不妥,和你说了声就出去找她,最终在小花园找到了她,她站在大雪中对着我们宿舍的窗。等我把她送回宿舍再回来时你也不见了,我又一次弃你而去,而你终于不再等我了。

我感觉一下子血液被抽空了似的,感觉漫天飞雪的天气总是我最悲戚的时候,我同时失去了除了妈妈和姐姐外两个对我最重要的女人。

我不想继续呆在学校了,就又回到了老家,后来又去了北京考托福,也是为了完成我的心愿之一。安顿下来我告诉了你我的下落,虽然你都很久不理我了,我还是厚着脸皮给你写了一封简单的信,没想到后来你会专程去北京看我。

我们矢口不提过去,就像什么都发生过一样。不上课的时候我们拉着手去看天安门,去逛胡同、王府井、西单,去吃小吃和我打工的酒吧喝酒,晚上你睡在女生宿舍,我睡在男生宿舍。但是我感觉我们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都在小心翼翼地相处,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我要留学?

广告公司看起来像个游戏,我没通关。之前我一直相信我们靠热情和好的创意就能打动客户,期间很多人和我说起,东北不像南方,东北认人情和关系,如果没有熟人介绍或者领导推荐什么的,没准把你当骗子。我后来信了,就想如何能接触到这些有实力的人呢?一次偶然机会我看到报纸上一家娱乐公司的招聘广告,我想这些人可能都会去夜总会。

那个台湾和省城建公司合资开办的全城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娱乐公司,同时招聘夜总会、咖啡馆、KTV、粤菜馆、桑拿浴等各部门负责人和员工。我按照广告策划套路写了个重磅文案,从夜总会市场定位、客户分析、服务项目流程、演出节目和演员及乐队管理、酒水配置和定价以及特色果盘的设计与装饰等等直到成本管理和利润预估,好像很专业,其实都是现学现卖。个人经历中把在北京酒吧领班经历描绘成富有经验的娱乐业从业者,年纪也改大了五岁,没想到真应聘上了。

整个娱乐公司生意都非常火爆,但那些官员、企业家什么的心思都在勾兑生意、捧歌手和玩小姐上面,夜总会经理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大服务员,最多混个脸熟,根本没机会深交。而且娱乐场所太乱了,黄赌毒一应俱全,经常打架,还出人命,三天两头就被封,过几天又开了。姐姐很担心我,劝我不听,她就告诉了妈妈,妈妈特地赶到省城守着夜总会的门不让我上班。

但我已经回不去学校了,在夜总会干了半年多,每天都是凌晨以后才睡,回不去学校就睡在卡拉OK包间和桑拿浴的客房里,白天赶回课堂继续睡,考试的时候都能睡着。后来妈妈和深圳的堂哥联系让我过来,让他看着我。

我痛恨自己,又无能为力。我不了解这个世界,我看到的和老师们教诲的、长辈们描述的完全不一样。独自成长的过程就象是冒险,每一件意外到来时我都束手无措。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觉得喜欢在一起就够了。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我,可你也是一个成长中的女孩子啊,你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和对有我的未来多少担忧?

我徘徊在世俗和超脱的边界、背叛与忠诚的边界、道德与法律的边界、理智与情感的边界、善与恶的边界、堕落与重生的边界,但是我一直没有彻底坠落。你给我了足够的信心让我相信什么时候回头,岸上都有你,脸上带着慈悲的笑。

我想在深圳重新生活,而且我也做到了,我冒充一个应届毕业生认认真真地做事,用妈妈的言传身教善待所有人。我的工作也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刚刚受到重用,又重新开始拿起了画笔,我想你一定会看到一个当时让你动心并交付身体的男生重生。

我终于敢说“我爱你”了。

事实上我今天有勇气向你坦白自己那么不堪的过去,卑微、龌龊,然后敢把“爱”字说出口,也证明了我真的长大了,成熟了,并且保留了我遗传的优秀质量。我真想有个筛子把过去的所有恶都过滤掉,只把你留给我。我希望新生活里有你,只有你在身边时我才觉得活得真实而有意义。但我不可能回雪城,那个地方不是故乡也不是归宿,只是为了和你相遇,然后把你带走。

我爱你!乞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爱你!让我们共同沐浴在南中国的阳光下,在全中国最有活力的城市里成就我们的爱情。

一生爱你的北

随着图书馆闭馆广播的催促,东南北把所有东西装到书包里站了起来,忽然发现古丽站在面前。

“你……?”东南北胡乱挥了下手说。

“我在旁边等了你一晚上,大帅哥。”古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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