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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徹底染上了秋的顏色,四季變換得匆忙,卻忘了把我帶走。

遺留下的

午夜零時,林恩被刺耳的電話聲吵醒。


「您好,請問是林先生嗎?這裡是慈安醫院,

您的朋友邵季杭先生正在急救,因為他手機裡只有您的聯絡方式,

可以麻煩您過來一趟嗎?」


恐懼,瞬間攫住他的心臟。


他不敢開車,他從來沒有手抖得這麼嚴重。他已經忘記他怎麼拿鑰匙、錢包,

怎麼走下樓,怎麼叫車,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就站在手術室的白色長廊前。


「林先生嗎?請問您知不知道邵季杭先生家人的聯絡方式,我們需要簽手術同意書。」


「……他,沒有親人。」就算有也早已斷了聯繫了,自他出櫃那天。


「這樣啊……」護理師一臉為難,「那請問您是他的……?」


林恩望著慘白色的牆壁,眼神空洞地回答:「伴侶。」


一室沈默。


兩個護理師面面相覷,他們從未遇過這樣的情況,

可邵先生還在昏迷啊,再不進行手術,恐怕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其中一個護理師咬著唇,下定決心地走上前,將手術同意書遞給林恩:

「林先生,請您簽吧。」


「我?」


「對,您說您是他的伴侶不是嗎?既然是伴侶,那就簽吧。」


林恩訥訥地簽了名,楞楞地看著邵季杭被推進手術室,而後手術室的燈亮了起來,

白色長廊又再度恢復了寂靜。


雨滴啪達趴達地打在醫院的窗戶上,透明的雨珠映出了漆黑的夜,

林恩還記得,第一次與邵季杭相遇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雨夜。


當時的他是當業務的第二年,正是折騰人的時候,

他從高雄上來台北正開車去見客戶,

腦子裡全是等一下要怎麼推薦客戶買這個新出的專案,

一個不留神,右轉的時候與一輛機車擦撞,他車速不慢,

機車騎士瞬間摔了出去,打滾好幾圈之後,跌落在地。


「你還好嗎?」林恩趕緊停車查看,一邊拿起手機叫警察和救護車。


機車騎士掙扎了幾下,想要站起來卻沒辦法,林恩發現他腿上手上全是擦傷,

也不敢扶他起來,怕有骨折動到就不好了。


這一場車禍正巧發生在酒店門口,周遭全是計程車司機,

漸漸地人潮開始聚集,大家都很熱情,拍照的拍照,畫線的畫線,

林恩遞了面紙給仍舊站不起來的騎士,「擦一下吧,你嘴角都流血了。」


騎士接過面紙,勉力地把安全帽解掉,露出一張乾淨的面孔,眼神晶亮,

只是眼窩底下有深深的黑眼圈,像是兩個禮拜沒睡覺一般。


「我們等警察來吧。」林恩坐到他旁邊,點起了根煙,

心想好不容易接到客戶又要泡湯了,這個月的業績也不知道會多慘,

他深深吸了口煙,鬱鬱地吐了出來。  


「抽煙對身體不好,戒了吧。」不知何時機車騎士已經坐起身來,和他並肩。


「我知道抽煙不好,但我想不到戒的理由。」


人活在這世上已經這麼苦了,又何必戒了少數能讓自己暫時得到慰藉的東西?


「戒的理由啊……」騎士托著腮,偏頭望向他,

「為了能跟心愛的人相伴久一點唄。」


後來,林恩真的戒掉了煙,是在和邵季杭交往一年的時候。


「怎麼突然戒煙了?」那天晚上他們在家裡煮飯慶祝,林恩隨口和邵季杭提起這件事。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林恩把頭埋進了臂彎,不發一語。


邵季杭看著他發紅的後頸,會心一笑,摟住林恩的脖子,「恩,謝謝你。」


「你幹嘛突然發情啦……」林恩難為情地把頭別過去,耳畔泛起陣陣潮紅。


邵季杭從他的後頸開始吻起,吻到他的耳畔,再吻上了他的唇。


林恩撒嬌似地咕噥著:「飯菜……會冷掉……」


「再熱就好。」


那天晚上,冷掉的飯菜和家中僅剩的半條煙都進了垃圾桶,

他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手術進行到第四個小時,林恩躲在醫院的天台上,抽起了戒掉七年的煙。


算一算,邵季杭這人已經佔據了他四分之一個人生。


真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啊。


他還記得初遇的那次車禍之後,他曾警告邵季杭,

叫他不要再玩重機了,光是平常在路上騎車就很危險了,

玩重機更不知道危險幾百倍。


「好啦我知道啦,你不要東擔心西擔心的,像老媽子一樣。」

邵季杭痞痞地笑了笑,雖然聽起來像敷衍,但是自那天起,

林恩就再沒見過邵季杭騎重機出門了。


唯一的一次,就是昨天晚上,他們大吵一架之後。


「所以,你要聽從你媽的建議,去跟那女人生孩子嗎?」

邵季杭重重地搥桌站起,震得玻璃櫃嘎支作響。


「季杭,你不要這樣,我都說了我只是敷衍我媽的,

我怎麼可能真的去跟那女人生孩子啊?」


「怎麼可能?!怎麼不可能?!

你不是也有瞞著我去跟那女人見面嗎?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你、你偷看我的手機?!你懷疑我幹嘛不直接來問我?

何妨像防賊一樣偷看我手機?」


「有什麼好不能看的?你沒做虧心事幹什麼怕我看你手機?」


「……算了,我跟你沒有什麼好講的,就這樣吧。」


「林恩,我恨透你了,如果你要去找女人,那就請便吧,我不跟你攪和了。」

說完,邵季杭便奪門而出,連帶地重機也騎走了。


林恩在雨聲中靜靜等待著邵季杭返家,等到的卻是醫院打來的電話。 


手術第七個小時,手術燈終於暗了。


林恩趕忙迎向醫師,只是突然腳步有些虛浮,踉蹌了一下。


「小心。」醫生扶了他一下,推著眼鏡道:

「邵先生手術相當順利,只是現在麻醉還沒退,您可以到那邊房間等他醒來。」


「謝謝你……」林恩還是覺得有些發暈,怕自己還陷在那漫長的等待之中,

他掐了自己一下,眼神才終於清醒了些。


他看著床上病厭厭的邵季杭,他眼窩下有著深深的黑眼圈,

忍不住想起兩人初遇時,他脫下安全帽抬眼看他時,

也是掛著這熊貓似的黑眼圈,只是誰也沒想到,自那一眼起,一晃就是八個年頭。


他看著邵季杭的手指上的厚繭,他還記得邵季杭本來是玩樂團的,

只是跟家裡出櫃後家裡也不給經濟支援了,

他沒什麼專業,只好去工地打工,彈吉他的繭慢慢磨成了做工的繭。


他還記得兩個人一開始的生活其實很苦,那時林恩的業務生涯才剛起步,

邵季杭打工的錢也沒多少,兩個人窩在六坪不到的套房裡,

每次繳完房屋租之後好幾天都只能吃泡麵度日,

但他們總有各種方式可以自娛,玩單機版遊戲、偶爾租漫畫來看,


但他們總有各種方式可以自娛,玩單機版遊戲、偶爾租漫畫來看,

天馬行空地想著以後要買哪裡的房子,

他們經濟並不寬裕,生活卻過得比誰都還要富足。


那是他們最單純、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後來林恩的事業穩定了,升上了中級主管,不用再每天跑業務,

薪水也成長不少,邵季杭也成為了工地主任,

他們的生活水準好轉了,換到了捷運沿線比較寬敞的房子,

但隨著兩人到了適婚年齡,林恩開始面臨來自家裡人的壓力,

他們之間的爭吵越來越多。


林恩伸出手,撫著邵季杭眉間的皺摺和眼角的魚尾紋,

「真是……明明都已經在一起八年了,怎麼我還是看不膩呢……」


邵季杭悠悠醒轉的時候,所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色,

早晨的陽光透著百葉窗灑落在窗庭邊,林恩趴睡在他的床鋪旁,滿臉倦容。


他嘗試動了動手指,林恩瞬間就醒了。


「醒了?」林恩問,聲音帶點沙啞。


「嗯。」


一時之間,兩人對望無語,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去叫護理師換點滴。」林恩起身。


「恩。」


林恩回過頭來,才發現邵季杭不是在單純應聲,而是在叫他。


「怎麼了?」他柔聲問。


「……煙,別抽了吧。」邵季杭低著頭,訥訥地說。


「嗯,不抽了。」


「……為什麼?」


林恩把頭埋進邵季杭的肩窩裡,聲音悶悶地:「陪你久一點唄。」


邵季杭感受到林恩單薄的身體微微地顫抖,才知道原來被遺留下的比離開的更痛。


而這一次終於,沒有人被遺留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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