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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胡遷〈大象席地而坐〉

胡遷撕破的是你好我好的假象,這樣的假象最常被包裝為禮貌與純樸,實質是一種演戲狀態。

本篇談的是小說,不是電影。

兩天前剛開完讀書會,討論《大裂》這本集子。集子很強,我喜歡上胡遷,是因了這本,我也只讀過這本,因為太好讀,每次要讀他的東西,就忍不住拿起來把這本重讀一次。漸漸地,每次都是讀這本。

據讀書會的人說,〈大象席地而坐〉和電影沒什麼太直接的關係,基本上是用了整本集子裡的一些劇情和思想拍出來的電影。在討論這篇的時候,我突然蹦出了一個想法,覺得特別能說明問題,於是決定寫下來。

故事很簡單,以友人在家中發現敘事者與他老婆偷情開頭,友人自殺,敘事者為了逃避一連串後續效應,跑到台灣找舊情人散散心,最後還直奔那頭傳說中坐在地上啥事不做的大象,「因為我得看看牠為什麼要一直坐在那,這件事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一個問題了。」

小說開頭的事件在胡遷筆下顯現出一種冷酷的幽默,這種效果由幾個細節合力完成,一是「我」躲在洗衣機裡,洗衣機太大不知道怎麼出來;二是友人發現「我」躲在洗衣機時,也不是抓姦那種憤怒的樣態,反倒冷冷地問「那隻皮鞋是你的?」;三是友人問完後就跳下去了;四是「我」認為友人不愛他老婆,「我」也不愛,這一切都顯得像個將就的把戲。

作為開頭的這段情節,沒有反覆出現在後續發展中,剩下來的只有大象的故事,這故事是由友人跟我講的。帶不帶上這段情節去解讀整篇小說,多少會產生些影響,但總體來講,如同集子裡其他的小說,敘事者是非常厭世又絕望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地頹敗,並且始終得過且過。

對於媚俗諸事懷有一貫的反感,是這本集子裡的主要態度,也是好笑與辛辣的地方,這種好笑很殘酷,因為「我」也深陷其中,卻不得不表現出一種討人厭的姿態。這些例子數下來不少,一來我身為影視業工作者,沒錢的時候就會去開劇本策劃會,在劇本策劃會裡啥事不幹,就是瞎扯淡,一個字不寫就能拿錢。這種會議沒有任何意義,但身邊人「怕我也許哪天會死掉」,都會拉「我」去這些沒有意義的策劃會,影視業之腐敗可見一斑。值得注意的是,在我看來小說中敘事者的身邊人並不真的關心他,這些人似乎都出於最低限度的道德義務,而維持著他的生命,也由此側面可推敲出,敘事者可能有心理疾病。他有次騎車差點摔出懸崖,卻不確定,是摔死好還是活下來好。

其他事關媚俗的部分更容易戳到讀者。在敘事者遇到民宿老闆時,民宿老闆稱自己是流浪漢,且平常都在做木頭,與木頭交流。「我」極度反感這樣一種語言,表明自身身在主流價值之外,實際上是另一種主流價值,且經過過度的美化,一種虛假的灑脫。由此「我」一句話也不想與民宿老闆聊,直接問哪裡可以買到藥,打斷了他。在集子裡另一篇小說中也有體現出極為類似的安排,在那篇小說中,貓被命名為「瑪麗悠悠」,如同民宿老闆稱自己為「流浪漢」,貓主人形容貓的矯情文藝用語,與民宿老闆的「與木頭交流」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我說,這部分會打到很多偽文人的胃,讓他們皺眉尷尬。火力不止於此,「我」嘲諷烤野豬肉:「味道跟牛皮紙差不多,但每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得飛兩千公里來到這裡,買一份牛皮紙,吃下去,發個朋友圈說這是阿里山野豬肉」。如果這些仍傷害不了讀者,後續最猛烈的一槍,當來自旅行車上一段情節,在這裏,車上的台灣人都在講台語,但「我」聽不懂,於是我說「你們非要講閩南話嗎?這車上就我一個人聽不懂,這是你媽的什麼意思呢?」一席話攪得全車人不開心,但他因為讓他人不開心了,反倒自己開心了起來。在集子裡另一篇小說中有一段極相似的情節,敘事者與他人搶木瓜,沒搶過,但在被搶過去的一瞬間,他摸到瓜是軟掉壞掉的,因此他很開心對方買了一個爛瓜回家。在這些情節裡,胡遷撕破的是你好我好的假象,這樣的假象最常被包裝為禮貌與純樸,實質是一種演戲狀態。

要說清楚這點,最好是引用《荒謬生活的可能解答》中一個場景,洗衣機擺成一排,全都啟動著,發出機器的聲響,旁邊所有人都脫了衣服,放進洗衣機裡。他們說那些衣服都是戲服。在〈大象席地而坐〉中處理的,是人們的演戲狀態。媚俗是一齣戲,禮貌與友好是另一齣戲,人們在戲台上演久了就忘了,甚至自我感動,稱之為友善、灑脫、文藝等等。

所以大象是什麼呢?在最後一幕,敘事者看到動物園裡那頭坐在地上的大象,「在牠周圍有糞便、不知道幹嘛用的草,還有幾個傻不楞登的樹樁子,他們把牠當什麼啊」。這些事物成了戲台上的道具,這隻大象看透了柵欄內劇場的本質,所以牠無法再有力氣做出任何行動,但其他的大象「看到我也沒什麼反應」,牠們隱喻的是正常的世人,早已接受或融入這場蠢笨的戲劇,牠們成了對這隻出戲大象的譴責,彷彿在說為什麼你這麼不配合呢?為什麼你要如此討人厭?這隻大象講的當然就是敘事者了,所以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去看看這隻他的分身,他跨過了柵欄,跑向大象,發現牠的腿受傷了,這傷講的是什麼?或許就是一種無力狀態,說明不是不想配合,是無法。一個看清世間而無法配合的戲子,最後被自己的分身,也就是大象一腳踩死。他是自己的殺人兇手。

區分人之正常不正常,厭世或積極,不過是把人間常駐的戰爭狀態推離視線,製造一種你好我好的假象。這樣多數「正常人」的暴政,將誠實之人逐出了社會,印證了尼采那句話:抗議和無理取鬧的猜疑,或有冷嘲熱諷癖好的人——是健康的:那些無條件接受所有事物的人——是有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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