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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與鳥屎


農鄉人,為了年年生活輪迴中的收割、曬穀需求,婆婆很早以前,就把自家三合院的「門口埕」,用混凝土「控」起來,以方便曬穀。除了這片水泥曬穀場之外,我家諾大的庭園,仍然都是田土,可用來種植蕃薯,菜蔬,供應自家人每日的吃食。

40多年前,我嫁入吳家成為農鄉新婦時,丈夫買了一些樟木小苗,在庭院的四圍種下去。樟木是婆婆特別珍愛的樹種,記得當時她這樣說:「等你們兒孫要娶媳婦時,樟木已經粗壯,可以用來『撩』(撩:裁切)眠床板了。」那時,我兒才剛襁褓,阿媽就在規劃孫子成家時,所需要的新眠床了。

樟木,早年台灣平原丘陵地,遍處自生自長的樹種,是先民日常營生 時,身邊隨處可利用的重要資源。我的婆婆應該是對於長輩人入山林、採樟精,提煉樟腦油,防蟲免疫,應用樟木雕刻佛像、製作藝品,器皿的美好記憶,才會對樟木情有獨鍾吧!

後來,眠床板雖然沒有撩成,但是成就了我們居家庭園,如今這一片蓊鬱的樟木園,讓婆婆的曾孫們,繼續享用這片更茁壯的林蔭。

台灣平原曾經遍處生長的樟科林木,因為好應用,很多已經被砍伐掉了。有一個年代的植栽市場,特別流行種植外來樹種,被當作珍稀貴品炒作繁衍。烏板樹、小葉欖仁、落羽松等等速長型植物,一旦成為環境營造的顯學時,樟木就不流行了。

樟樹的枝幹粗壯,但是枝枒柔嫩,只要空間夠大,它喜歡張開寬闊的臂膀,招攬流動的清風,吸引眾生命來到樹上群聚。

閒散的日常生活,我們喜歡在大樟樹的蔭下納涼。簡單擺設小桌椅,就能和來訪的朋友喝茶聊天,放鬆而愜意。有一位愛樹的朋友,在我們居家庭院坐坐,非常欣賞,回家後,立刻向園藝商買了一棵大樟樹,種在自家豪宅的庭院,期待樟樹枝枒隨風搖曳的浪漫風情。後來我詢問他:「你新種的樟樹長得好嗎?」他回答說:「啊!我把它移除掉了,改種了一棵羅漢松。」原來挺拔的羅漢松,終年長青不落葉,而樟樹,一年到頭惱人的落葉,掃也掃不完,攪亂了豪宅院落的清爽潔淨。

是的,想要欣賞樟樹迎風飄逸的姿態,就要容忍枝枒與落葉的騷擾。原本我為了維護庭園草皮,保持綠茵清翠。每天總是很認真的清掃枯枝落葉。但是,一年又一年,翠綠新芽追趕著濃綠,濃綠催促著褐黃,褐黃趕走了焦紅,我的樟樹群不停換新裝,一件件卸下來,還有滴滴落落灑不盡的細碎花朵,黑色種籽,雖然如芬芳雨滴飄飄落下,但碎碎屑屑總是把庭院的排水口堵塞,必須經常清理。真惱人啊!掃不淨的枝條花葉,耗掉我每日每日的勞動量,後來我乾脆不掃地了,放任落葉鋪滿整園。護樹的人,不能討厭落葉,就是這些反覆滋長又落下的葉片,不停在樹幹上畫著同心圓,才能茁壯成巨木的。


但是,落葉不肯乖乖落在自家的小小領地,它們輕輕飄飄飛到鄰家院落,經常斷裂掉落的枝枒,壓倒鄰田的稻米菜蔬,佔據公共道路,一再勞煩愛整潔的鄰居,一面叨叨念念,一面必須自掃門前枝葉。說實在的,愛樹也不可能一廂情願的浪漫,只要枝枒越界突出到別人家,我就得想辦法修剪。居家這些樟樹,讓鄰居們不甚其擾,我經常必須進行敦親睦鄰的補救工作,聊表對鄰居的愧欠。

說實在的,我們一家人都是「耐髒族」。枝條落葉越堆越多,害怕造成空污,不敢就地焚燒,枝條樹幹體積龐大,垃圾車也不肯回收,無處清除,只好放任它們在庭院內堆疊腐朽,發霉,長蕈菇,習以為常。我的孫子們,在庭院玩爛泥,玩朽木,玩蟲蟲,抓蝸牛,也玩起樹上掉落的鳥糞便。

年年都在樹頂枝枒落巢孵卵的黑鸛麻鷺,時不時就灑下一大泡「黃金」,在樟樹下玩耍的小孩,被黃金灌頂的機會很大,她們一面哎哎叫,還是很開心的繼續笑鬧。與自然共成長的小孩,對頭頂上黑冠麻鷺的賞賜,非常寬容。不怕髒的小孩,每天在枯枝落葉與鳥屎蟲糞堆嘻戲,還是很自在。或許,連小孩子對眾生命終會腐朽的道理,也有理解與接納吧。

腐朽,本是生命健全循環的終極本質,只有那些千萬年不衰敗的核廢,塑膠,才是逆天行事吧。我曾經在美國的威斯康辛州,靠近五大湖區的森林中,看見有一些浪漫人,把身體泡在黑褐色的泥沼水中。這如咖啡一樣黑褐色的泥沼水,千年來摩挲著美洲古老的地層,溶容了大地森林的所有枯枝落葉,發酵醞釀而成烏黑的水流,傳說這條黑河飽含某些稀有元素,非常養身。所以有一些遊人喜歡把身體浸泡在這條黑水當中,新奇的體驗感。這片原本隸屬印地安民族生活區的老森林,曾經上演過多少壯闊曲折,唏噓感人的生命故事,但是落在時間的流裡,最後都化為腐朽,唯有落葉層層疊疊,還在繼續積累,積累。

我生活的小家園,是不是也如此呢?我們的田園看起來彷彿始終如常,但誰知道呢?萬年之後,這些不停積累的落葉,會以什麼樣的容貌書寫我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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