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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捨浮田被消逝

古日潭盆地如此無私,正在把它最美麗的風姿盡情展現,任由這些沈醉在美景中的遊客們大肆蹂躪。

我們來到埔里,置身台灣島嶼的中心地帶,據說:這裡曾經是群山、水流,交相匯聚的盆地群。但是,今日我們所看見的地貌,和其他繁華都城,並沒有多大差異。一個現代人,必須擁有極大的想像力,才能揣想古早年代土地的原生面貌。想像上蒼曾經在台灣島嶼的心臟地帶,預設了眾多大大小小好像臉盆的盆地群,承接天上降落的雨水甘霖。

 

南投埔里魚池是眾盆地的大集合,蓄滿豐富水源的水沙連地區,順著地勢溢出水流,年年供應台灣大地源源不絕的滋潤。其中,魚池鄉的頭社盆地,今日地政學名叫做「頭社村」,只是無數無數大小盆地中的一個,面積約1.7平方公里,依偎著頭社山,緊鄰日月潭西南向。

 

2001年,我與吳晟走讀濁水溪一整年,穿梭在大日月潭地區與周邊腹地。每一次開車從水里轉南橫,然後切進21號公路後,車子都必須穿越頭社村,銜接到日月潭環湖公路。雖然從西南往東北越過頭社盆地無數次,但是真正有機緣與美麗的頭社盆地親近,並且認真去認識它,已經是2010年的事了。

 

那一年我和朋友相約到訪頭社,穿過盆地邊緣的居家部落,來到盆地的最中心地帶,拜訪一位農夫朋友王順瑜。順瑜是一個離開台北都會生活,返回家鄉與父母一同耕耘土地的年輕人,那時他正懷抱著蓬勃的熱情,去探索家鄉土地的美好面貌。

頭社村多數居民的住家,大都散居在盆地周邊的高坡地帶,而盆地中心帶,地勢比較低窪,鮮少開墾,一整大片濕潤的草澤地,只有少許零星粗放耕種在期間。我們來到盆地中心,環顧四周近乎全圓型的腹地,看得出這裡曾經是一個古老湖泊,數千年自然演化,隨季節遞嬗消長,是地質學家所認定的「古日潭」原貌。

 

置身平坦盆地的中央,遠方群山以360度環抱的頭社,寬廣靜穆,有如飄蕩在水氣氤煙當中的浮島。雙腳踩在浮嶼上方,體驗這片地層Q彈的活力,感覺非常奇特。穿越時空的甬道,想像11萬年前冰河期所形成的古老湖泊,在1700年前開始乾枯。數千年來反覆滋生的湖中草,形成草泥沼澤,不停歇的演化與消長,在歲歲月月積累之下,堆疊成能夠飽滿蓄水的泥炭層。又厚又深,足足超過六十米深的泥炭層,正在我們的腳底下震顫。是珍稀的浮田,奇特的體驗。

 

浮田地層的泥炭土,大多是蘚苔類植物的纖維交織而成的蓄水層(好像種蘭花的水苔),許多原生種水社柳生長其間。早年的先民種植水社柳當作固定浮田的支柱,在浮田上耕作與捕撈,與在地特色環境互相結合的生活模式,也是最符合土地價值利益的生活,是頭社農耕文化的開端。

 

直到今天,大日月潭風景區的湖泊上,還刻意營造了些許人工浮田,利用竹排、膠管,編造成浮台,種植各種水草,吸引奇力魚來產卵,希望能復育湖泊小生物。然而,這些在觀光風景區內,人工刻意營造的浮田,其象徵與懷舊的意味,大於實質的生態效益,而潭外那一處自然的浮嶼,卻正在消逝滅絕中。

 

I日本學者草野氏,在頭社盆地發現,這裡所生長的水社柳,異於其他柳樹品種,是台灣原生特有種,將它命名為「水社柳」。水社柳的固岸效益,與浮田共構出飄蕩的生活地景,居民與自然環境共生成一處優美的生活文化。但是如今,這種台灣特有種植物,已經稀少到瀕臨滅絕的邊緣了。

 

1998年,返鄉農夫王順瑜,發見頭社地區,僅餘下少少十數棵原生的水社柳樹,長在頭社大排旁邊,還沒有被剷除。青年農夫貸款買下頭社大排旁的農地,同時也擁有了這十數株水社柳的種原。他開始以這些原生樹植栽為種,進行水社柳林的復育工程;並且經由植物學教授楊國禎老師,進行在地生態調查與原生種植物復育,讓諸多稀有的原生植物,在濕潤的浮田上重現。他還種下耐濕的金針花。水社柳苗木與金針花田,在人為呵護之下,生長得非常好,冬末初春的頭社村,金黃色的水社柳花穗,滿野遼闊的五彩花海,成為吸引賞花人潮的亮點,帶動了頭社村蓬勃的觀光潮。

 

日治時期,在地居民捐地開鑿一條排水圳溝(今日的頭社排),用來引流盆地內過多的積水。日據時期在大排出口的水門,已被拆毀,今日在頭社圳上的水門,是1950年代再修建的,木結構插入泥炭土底層,作為基底,是一座至今仍能隨著水位上下浮動、不會沉沒的水門,用來調節盆地的水位。像這樣能順應環境活動力而浮沉的水門,工法非常特殊,即使現代的工程技師,都讚嘆不已,是頭社活盆地的重要歷史建設遺跡。

 

承載著水體的泥炭地層,地表晃動,不耐重型機具耕犁施作,也很難在其上建設沈重的鋼性建築物。這樣的土體,顯然並不符合現代人慣行認定的開發模式。但是日漸蓬勃的觀光潮,讓社區居民興起大興土木的聲浪,水利署應地方各界的需求,開始大肆興建排水工程,設法把泥炭層中的蓄水排掉,以便開墾更大面積的原生荒地。

 

中正大學專長於古環境研究的汪良奇老師,多年來,在這裡進行地質探勘研究。他們鑽探地層,從地層解剝面的結構,來回朔古氣象的變遷。他說: 這裡是目前台灣古氣候研究中涵蓋年代最長,也是資料最豐富的區域。他認為像這樣數千年孕育成的泥炭層,非常「稀有」,在世界的地史上彌足珍貴,應該擁有重要地位。他還說:荷蘭著名的觀光小鎮羊角村,泥炭層僅有數米深,卻因為荷蘭政府的積極保護而名聞世界。台灣島上,這足足有六十米深度的頭社泥炭層盆地,如今只是個面臨不當開發毀壞,正在消蝕流失當中的荒僻村落。

 

頭社村的農夫王順瑜,不捨浮田環境日漸崩壞,於2018年,提報「頭社古日潭浮田文化景觀」登錄。在2020 年,官方把他個人所擁有的2筆土地,以「頭社古日潭浮田文化景觀」為名公告登錄,並將「頭社浮動水門」列為重要暫定古蹟,經南投縣政府公告,正式成為必須保護的縣級有形文化資產。我以為官方的認可,能讓這片珍貴的浮嶼田,繼續維持它美麗的自然風貌。但是文資保存的議案,卻引來當地經營觀光事業的業主們群起反彈。

 

2020年,我從媒體影像中,看見有一場人際間的紛擾,正在濁水溪中游段的頭社鄉發生,地方上為了鄉城的未來走向,掀起激烈的爭執。住在濁水溪下游平原種作的我,看見媒體報導,有著忍不住的憂心。忍不住懷念起位在山城裡的那一片珍稀沼澤。於是我約了朋友為伴,再度來到頭社,看看這片心中眷念著的珍貴濕地是否依然無恙。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

在頭社村經營旅遊事業的觀光業者,對外招募「獨木舟划船休閒體驗活動」,吸引大批觀光人潮。一遊覽車又一遊覽車的人群,輪番在寬不超過兩米,總長度約1000米的「頭社大排」上,體驗划船的樂趣。我站在大排圳旁,看見接二連三,絡繹不絕的小艇,從窄窄的水道上滑過,一小時時間內,恐怕至少有三十艘小艇從我眼前划過去。擺動的船槳,或者多船嬉鬧互相追逐時,相互碰撞而搖擺的船身,不斷撞擊著窄窄的水道兩岸,船槳不斷刮掉一層又一層,珍貴的泥炭蓄水層,往下游流走。

划船人一面輕輕搖動船槳,一面把視野望向生機搖曳的水社柳林,以及五彩繽紛的廣闊金針花田,真是美好的體驗啊!而古日潭盆地如此無私,正在把它最美麗的風姿盡情展現,任由這些沈醉在美景中的遊客們大肆蹂躪。

 

 

位在大排圳上的古水門,或許障礙了划船人的通行,不知道哪個確切的時間,古水門的基座處被偷偷敲破一個大洞,所有在頭社大排溝上體驗輕艇划船的遊客,一划到水門處,就彎腰躬身,從這個破洞攢過水門,繼續滑過去,開心得不得了。儘管水門上立著(文資保護,不准破壞,不准划船)的告示牌,就像到處可以看見「不准傾倒垃圾」的例行性告示一樣。

 

被列為「縣級文資」的古水門,遭到破壞,順瑜農夫邀集南投文化局蒞臨,進行文資現勘。文化局人員來到大排圳時,早已經有大批群眾在那裡等著抗議了。經營獨木舟的業者,以水門妨礙排水為理由,要拆掉古水門,修築排水渠道,讓圳水順利排出,以增進土地利用。文化局的行政官被群眾激烈的抗爭聲浪包夾,不敢做出任何抉擇,匆匆離去。划船事業,繼續進行,水利局的水泥排水工程,也繼續向活盆地挺進。

 

我是一個缺乏公眾影響能量的小民,我只能引用以下科學數據,來述說我心中的憂傷。

「地球的總水量 13.86 億立方米,其中96.5%都溶入海洋成為鹹水,僅有2.5%的淡水,可供陸地生物使用。而陸地上這僅餘2.5%的珍貴淡水之中,每年約有80%成為廢水流入海洋。」

讀了以上數據,我們清楚看見,地球陸地逐漸在走向荒漠化,幾乎是不可逆的事實了。每一刻,冰山都在消蝕,河水正在流失,陸地正在沈淪,秒秒行進當中的變化,誰能止得住?但是,正當我們面臨嚴重乾涸的現在,台灣山間這樣一處蘊藏濕潤生機的小村落,何等珍貴,在全世界,世紀性陸地乾涸的年代,位在台灣內山,我還能踩在如此「水水漂浮」的浮田上,這種感受,像蒙受恩寵一樣幸福。但是,著重經濟開發的人群,卻一直責怪這裡雨季時會淹水,不斷要開發排水工程,想方設法要把浮田的蓄積水排掉。

 

日常生活,即使每一天最細微的小作用,對感官遲鈍的人類,或許不甚察覺,或者不以為意,但它所造成的變化,都在發生,而且持續發生中,積累成無法停歇,無可挽回的大變動。每個居住地球上的人,只有一世人的短短歲月,彷如一顆浪沫,跟隨日月星辰、風雨天候相伴起落,在變動無常的地史上飄蕩。而我們一世人的追求,不都是在想望著美好,想望著如何在如此嚴苛的自然條件下,獲得更優渥的生存。而我們對未來的期待是什麼?對美好的想望是什麼?此刻生活方向的選擇,不正是影響未來地貌環境變遷的大關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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