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m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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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閱讀、思考、寫作和實踐,反思兒童觀、教育理念和為人父母之道,回歸作為「人」的本質。以喜樂為激進的行動,在強權的世界活出溫柔。 Facebook Page: Tell It Slant https://www.Lfacebook.com/lamchan22/ Instagram: joy_is_a_radical_act

母親

殮房職員打開那層層疊疊的裹屍布袋和塑料袋,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分不清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激動⋯⋯那雙滿佈青筋的手是那麼熟悉,一眼就能認出是她⋯⋯

那一年,一月底至二月中,天文台發出寒冷天氣警告合共二十多天,破了數十年的紀錄。那一年的2月2日是星期六,我挺著懷孕六個月的大肚子,在那一片灰灰的天空下,坐在空蕩蕩、冷冰冰的學校辦公室,作業和文件堆得高高的辦公桌前,繼續過去一星期未完成的工作,中間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她問候了我的身體和工作狀況後,以帶著一點歉意的語氣(彷彿自己是為了一點小事打擾了我的大事似的)問我是否還未「過數」給她,我才想起剛剛那個星期工作太忙,已經過了月底出糧的日子幾天了,我都忘記把家用轉到她的戶口,而且那時快到農曆新年了,媽媽一定等著家用辦年貨。我馬上解釋忘記的原因,然後答應她當天離開學校之後會馬上轉帳給她,她說:「不用急,我到銀行打簿見沒有過數,你一般都是月底過數的,我怕是銀行出了錯,所以打電話問問你,確認一下,你有時間才去吧,我這裏還有錢可以用。」


2月3日星期天,多天不見的陽光這天終於稍稍露面,還沒有打算驅走地上的寒氣。仍然冰凍的柏油路上,餅乾、糖果、水果散了一地,破了的塑料袋在寒風中顫抖;那撐得滿滿的綠色小挎包(多麼熟悉的小挎包!),拉鏈爆裂,像仰天張大了嘴巴;兩公尺外,鞋墊飛脫了的黑色皮鞋,孤零零地各躺一端。那輛的士狼狽地停在路邊,擋風玻璃從中間開始碎裂,擴展開去;車牌斷裂,只能辨認出字母是KW。


「媽在哪裏?」我急步走到親人中間,顫抖著問。沿著拖得長長的血漬望去,他們告訴我,媽在那小小的三角形帳篷內。我的腦袋像被轟了一下,那小小的三角形帳篷在我眼中漸漸變得模糊,而且變得很奇怪,我不明白媽怎會在那奇怪的小帳篷內!昨天她還在電話中跟我說話!她還說明天要做年糕!看那一地的東西,她才剛剛用她那雙溫暖有生氣的手,選購要買的東西,把錢從錢包裏拿出來,說不定還跟店員閒聊幾句,然後走著她熟悉的路……可是這一刻,她的身體竟躺在那小帳篷內!怎麼可能?!


殮房職員打開那層層疊疊的裹屍布袋和塑料袋,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分不清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激動。我知道我將要看見本來熟悉的媽媽變得很陌生。那雙滿佈青筋的手是那麼熟悉,一眼就能認出是她;然後,那張熟悉的臉展現在我眼前,斑斑血漬掩蓋不了她安詳的臉,好像睡著了。然而,那一刻,我和媽媽的距離是那麼遙遠。


當晚,我拖著倦透的身軀,疲憊的心靈,回到爸媽家中,發現飯桌上那寫給弟弟的便條是媽媽的絕筆:


然:

耶穌愛你。鍋裏有饅頭。

媽字3/2/2008


早上,她寫著這些字的時候,心裏是喜樂的。這喜樂無人能奪去。


媽媽的安息禮拜在一個小禮堂裏舉行,叫我們感到非常意外的是來參加的人比我們預期的多出兩倍,除了親戚、朋友、我的教會、媽媽的教會,還有全港各區的醫院院牧事工的代表和少數病人,擠得水泄不通,許多親友沒有座位。


人們說她無論做工廠女工、小販或餐廳清潔工,都是那麼勤勞敬業;退休後又到醫院做義工,探訪病人;對鄰舍又那麼友善親切,爸甚至說從家門口走到車站那短短的路程,她可以走十多二十分鐘都走不完,因為路上總有跟她打招呼、寒暄的人。他們說她做了這麼多好事,怎會遇上這樣的橫禍!真是沒好報。然而,據我所知,我媽不會說這種話,因為我了解她,她深信上帝的話,上帝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她信服審判和生命的主權都在於上帝,而上帝透過耶穌基督向人啟示祂是甘願降卑和捨身的上帝。她在世的最後一分鐘,仍然忠於上帝的呼召,帶著禮物,向著醫院走去……我想,如果媽媽對她自己的死有話要說,她大概會說: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該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就是按著公義審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賜給我的;不但賜給我,也賜給所有愛慕祂顯現的人。」(提摩太後書四:7-8)


出殯當天,天氣暖和起來,寒冷天氣警告取消了。


三個月後,我自己也成為了媽媽,照顧自己的孩子,然後,這十多年來,我還是不太知道如何做媽媽,但開始漸漸明白媽媽的難處,並開始用心學習要成為溫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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