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隆
夏隆

我喜歡喝著咖啡、啃一塊麵包、在山林裡閒晃

八仙山林場鐵道的故事

八仙山林場,被稱為日治時期三大林場之一。位於台中南投交界,經營範圍在大甲溪左岸的林班地。我感興趣的本來是八仙山林場的鐵道。

早期砍下來的木材都用人力搬運,沿著木馬道從大甲溪流放出去到土牛貯木池。只是,原木以這種方式運送容易損耗,隨著技術更新,興建了台車與平地鐵路,最後才架設地面上的斜坡鐵道以及用鋼索拖運的高空索道。

インクライン運材 鐵道明信片 (資料來源:國家圖書館 臺灣記憶)


讓我慕名而來的,就是斜坡鐵道。如果我是嚮導,多半會在鐵道最好的觀景角度停下來向眾人絮絮叨叨講上好一陣子:鐵道分成上中下三段,從最低的佳保台到斜頭角,兩公里以內落差超過一千公尺。一般人所想的那種蹦蹦車,在這麼陡的斜坡上是沒辦法拖運木材的,所以得用絞盤帶動鋼索拖拉;而且還能夠載人,人在木頭上一坐定,轟~一聲啟動發動機,柴油混著木料味撲鼻而來,在空中看到的十文溪視野,想必令人難忘。

翻閱當時臺灣總督府營林所出版的導覽《八仙山案內圖》,記載的幾乎就是鐵道的演變史了,也向讀者呈現這些山地鐵道的面貌。地圖標記了明治溫泉、佳保台、斜頭角以及八仙山,甚至是白姑大山,向旅人推薦適宜的觀光行程。後續還興建的高空索道有四條,包含僻亞歪索道、十文溪第一二索道、馬崙溪支線,由西向東,從平地到高山,這些運材系統的設置軌跡逐漸變得曲折而複雜。

我們從八仙山森林遊樂園區入山,經過神社、清水臺到黎明,探僻亞歪溪索道頭,踢一小段裡冷林道後,由松鶴下山。一路上,遺留了很多台車車輪、鋼纜、礙子、索道的遺跡。雖然我讀過一些文獻紀錄,卻還有很多疑惑在心中浮現,在試圖弄懂那些鐵路為什麼如此複雜的過程當中,我逐漸了解一段原住民抵禦日本人侵略的過往。


早在清朝人、日本人來這塊山區之前,泰雅族世居此地已經數百年了。清朝政府自開山撫番以來,迫使居住在大甲溪、大安溪流域的北勢番與南勢番往深山遷徙,設土牛線保障漢人開墾,建造隘勇線圍堵原住民。日治初期設置撫墾署,從捎來社進一步推進隘勇線,影響範圍達到白毛社、阿冷社的的人民。

1910 年,佐久間左馬太「五年理蕃計畫」的開始,意味著積極經營林業的企圖心。不管是說推進隘勇線,「意外」發現蘊藏豐富的森林也好;又或者是說總督府派綱島與久保等人調查山區也好,那都不是這麼輕描淡寫的事——這裡本來是原住民的部落,是他們的家。

1916 年到 1930 年,在林場成立並且興建鐵道的這個階段,原住民與日警時常發生衝突。1920 年左右,全世界蔓延流感,泰雅族認為外人帶來了病毒,對日人強力控制的不滿增加,最後爆發了一場更大的衝突,稱為 Salamao 事件。泰雅族人襲擊日警駐在所,造成數人傷亡。日警運用以夷制夷的手段,動員霧社賽德克族人展開討伐,重新舉辦被禁止多年的獵首祭典並宣示權威;這段持續對峙消耗的抗日行動也讓八仙山建設鐵路的計畫中斷三年。最後,雖然頭目 Tahut Pihit 帶領族人投降了,日本總督府為了加強對原住民的控制,仍分階段進行集團移住,將其遷往久良栖部落。

在讀這段歷史的時候,我回想起讀過的介紹:「泰雅族的抵抗限制八仙山林場發展」,或者是「泰雅族頭目帶領族人向日軍歸順,警察能藉由鐵路推進山林」。這些句子幾年前讀起來是不會感覺到不對勁的,就像是曾經路過的駐在所,以當初登山客的想法來看,只當成一種認路的地標;我甚至記得,第一次走進駐在所的建築入口時,只覺得視野很好,駁坎和夯土牆砌得整整齊齊。後來,我才意識到這樣的詮釋是帝國視角的山林,也是漢人殖民思維底下的敘事;這是祖先以性命守護的土地。

我開始對某幾個時間點特別在意,有時候是探險家森丑之助造訪南勢蕃並且在大甲溪合照的那一年,有時候是八仙山林場成立的那一年,在那一年過後,一個新的階段開始了,對在這片土地生活的人來說都有不同意義。那些迫遷至平地的泰雅族人最後到哪去了,那些林場退休過後的老山人又怎麼懷念起山上的時光。

林場的建設度過了早期十年,直到 1939 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另一頭的太平山、大雪山林場如火如荼趕工生產軍需木材。當時美軍空襲破壞了軍營以及工廠,癱瘓了航空交通。八仙山雖然逃過了轟炸,只是當時林場員工的生活逐漸變得艱難。我曾經讀過歷史學家李永熾的回憶錄:他出生在佳保台員工宿舍,父親在林場工作。小孩們要去撈比自己身高還要高的漂留木以補貼家計,即使下雨溪水暴漲也不例外,時常有人被溪水沖走,一去不回。

時代的鋸齒碾過了 1964。林場必須挖得更深的山區才能收穫木材,而隨著大雪山林場的建立,重心也逐漸轉移──那完全是另一種經營方式了。伐木的聲響停止,軌道隨著時間腐蝕,而被迫離開了家鄉的人民,短時間內無法回來。



在我們走路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在山上的氛圍很恬淡,甚至有點鬆弛。隊友們走在前面,留我在後頭慢慢蘑菇。我們一行人到達了清水臺,這裡是員工宿舍、販賣部以及旅客住宿所形成的聚落。時間還早,我們到附近繞繞,下探的過程中看到了一塊寬約五公尺的平坦的路基,應該是木馬道。從山坡上看過去,看起來像是一片人造林,也有零星的駁坎。途中很靜謐,這種感覺和到了僻亞歪溪索道頭彷彿相似。

我滿足了一些期待,但又有一種失落,它並不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林場,但卻也是是人煙最濃厚的一個林場。如果說有些林場很冷清,已經被青苔和芒草給吞沒,那這個地方也許因為相對好到達,是時時有人清理的。也許是因為我仍感覺摸不透一樣的好奇,彷彿它們串連著什麼,但我卻不清楚究竟困惑我的是什麼。

隔日到了黎明,有人把空酒瓶、瓷碗碎片、礙子以及罐頭殘骸撿起來聚在一起,這些應該都是日治時期遺留下來的。往黎明聚落上面切五十公尺,並沒有找到甚麼痕跡,也許是方向不對,又或許是眼光未到,我淹沒在一群雜草裏頭。切回林道的途中回頭看,山坡上矗立著一棵一棵被砍斷的樹頭,視野特別開闊。

睡在駁坎旁月色太亮,像掛了顆白熾燈泡在頭頂上。我想,這種時候沒有任何獵物會出來。


主要參考資料

[1] 國家圖書館 台灣記憶 https://tm.ncl.edu.tw/

[2] 八仙山林場史話,東勢林區管理區,2004。

[3] 千面八面:八仙山的百年樣貌,蔡金鼎、管雅菁,遠景,2018。

[4] 願社平和:臺中和平地區原住民聚落,鄭安睎,遠景,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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