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宇宙共建計畫73｜蒿吐迪瑟闢爾康普利特里星

「又失敗了，死亡在這裡的意義等於重生嗎？」

閉上眼睛。一向困擾我的聯覺(synesthesia)仍不時在神經傳遞訊息的瞬間運作。地殼碎裂的巨響化作令人暈眩的白刺光線，不斷灼燒我的眼皮。

「可能都寫在程式碼裡了，我們不被允許捨棄自己的虛擬形象，所以舊Avatar在上一個宇宙死亡的同時，系統會把我們傳送到下一個宇宙、並且自動創建新的人形。」
ㄈ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舉起雙手試著探索一下自己的面孔，至少我知道這個新的軀體還是有手有腳，有耳朵、也有眼睛。

睜開眼睛。ㄈ席地坐著，看起來他已經坐在這裡等我許久。

最早我們都是銀河宇宙的死刑犯，在行刑後斷氣的那瞬間，個人檔案數位資料卻總會被傳輸備份到另一個新的宇宙。一樣的情境重複了好幾次，我們一直死去、又一直醒來，在某次死去分開、在某次死去重聚，到現在我甚至已經記不清經歷過幾個宇宙、或是上個宇宙叫什麼名字了。

「也有可能是某些程式碼錯位導致的，總之沒人知道原因。」

在上一個宇宙的聖誕夜晚間七點整執行槍決時，因為無人能解釋的錯誤，我再度被匯入重建好的人形軀殼，到這個「馬特宇宙」來。像現在這樣，我正站在馬特宇宙的新星球登記報到處櫃台前。

其他同梯幾百位死亡旅團的同伴與我一起擠在這個四壁純白，地板卻不停受冷熱膨脹收縮而碎裂的空間，工作人員幾乎都提早下班回去準備過耶誕節了，我必須等到下週一櫃檯映昕姐上班(櫃檯上的名牌寫著他的名字)，才能繼續辦理報到手續。櫃檯上方的日光燈管閃爍不定，旁邊的牆上貼了公告：

[馬特宇宙]
1. 每個星球一旦存在，就將永存，除非星球所有者主動銷毀。
2.星球屬於星球所有者，此所有權獨立而不可撼動。
3.所有星球之間失去引力連結，馬特宇宙消失。

ㄈ比我早一個月來到這裡，正在跟我分享他觀察到的，這個宇宙的特性，

「這裡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要跟別人接觸、就不會有人理你。」
「所以當一顆星球與其他所有星球失去引力連結，那顆星球就等於是消失了。」
他擅自幫這個宇宙加上自己訂的這條規則。很好，我喜歡身處高樓林立嘈雜喧鬧的星城中，卻還能隨心所欲消失，獲得徹底寂靜的感覺。

「在你還沒來之前，我又開始夢見 J 了。」
ㄈ的嘴巴沒辦法停下來，一下和我討論馬特宇宙守則的漏洞、一下聊起銀河戰爭的最新消息。在抱怨完這裡的食物後，談起他之前連續二十八天都作的同一個夢：

「我站在ㄈ星的世界樹上，把他推離我的星球，」
「他的身體在無重力的宇宙中翻滾、側向轉了好幾圈，然後就頭朝外，雙唇緊閉安靜地飄離了宇宙邊界。」
「隔天晚上他的身軀再次出現在我的星球，依舊抿住嘴唇，不肯透露他飄離邊界、被完全刪除時，腦中究竟在想什麼，一句話也不說。」

「輪到我了？」
「這裡是馬特宇宙共建計畫嗎？」
「我暫時離開一下，應該沒有關係吧？」
「對，我等等會發佈新的文章，我的編號好像是73。」
「好的，不好意思，我猜這篇文章與馬特宇宙可能有版本相容性的問題，」
「沒有問題，共建計畫活動結束後，我會立即把它銷毀。」
「我也會努力讓自己完全消失的。」
「完全、徹底、completely。」

下班後的我坐在電腦前飛快打著字。雖然報名參加這個馬特宇宙共建計畫，但其實根本懶得經營這個包裹在社交與閒聊裡的宇宙，也無力分析或閱讀那些冗長、沒有邏輯、甚至相互矛盾的共建過程，滿心只想不負責任地拿舊文章來亂改後敷衍了事。

「不好意思你還在看嗎？對不起好像講出我心裡真正的想法了，」
「但是這種吊兒郎當的態度讓我也越想越不對勁，」
「畢竟大家共存在這個宇宙、對這裡還是有期許與感情的。」
「這麼做實在很不負責任，抱歉讓這個宇宙缺了這一小角。」

我舉起雙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才發現，歉疚的感覺與發燙的臉頰是真實的。深刻反省後我決定，這篇文章在共建計畫活動結束後，立即會銷毀。

我發現自己剛剛似乎「消失」了一陣子，而那個消失的感覺，正是我在這個宇宙想透過「死亡」追求的東西。

天花板懸著一台電視。在這個宇宙裡的「熱門」、「最新」、「精華」頻道之間反覆切換播送。櫃台旁通往報到處下一站的鐵門邊，站著幾個面無表情的警衛（精確來說，他們並沒有面孔，圍巾圈住的地方在日光燈照射下也只能看見一個一個慘白色的橢圓狀平面），他們順著黏在天花板的軌道，拉扯幾塊像是醫院病床隔間用的大布簾，我察覺被布簾遮掩住的其他人越來越少，他們似乎正在漸漸消失。後來警衛又把幾塊布簾往不同的方向拉一拉，整個報到所的空間被扭轉，像是大風吹一樣重新排列。我從布簾的縫隙看見有人已經在鐵門邊排隊，津津有味喝著警衛舀起的熱湯。

「早點睡吧，在又消失之前。」
ㄈ似乎察覺了我剛剛「消失」的那一陣子，側躺轉向另一邊後不再說話。

「耶誕快樂。對了，消失以後還會做夢嗎？」
ㄈ似乎沒聽見我說的話，已經沉沉睡去。

我起身走到櫃檯旁邊，想請警衛把日光燈關起來。他盯著我的臉，制式化動作盛了一碗湯遞到我面前，

「喝下去吧，你一直冷到在發抖。」
那碗湯表面漾起幾個小漩渦，好像有什麼準備從碗裡竄出。

「想好你的星球要叫什麼名字了嗎？」
我站著想了一會兒，眼皮隨著日光燈管一閃一閃。

櫃檯上的燈一直沒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