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子
裸子

See you when the moon rises.

未爽 03 | 1124 PTSD

(编辑过)
「不能哭的話,要我去死嗎?」我知道作為子女拋出這句話,對母親而言有多麼沉重。我知道。阿母轉身離開了我,悲傷在她的每一個步伐底下凝結、碎裂。

2018年,九合一選舉及公投倒數十天。

十天,足以颳起輿論的龍捲風,又不至於宣傳疲乏;在大樹腳、廟埕、柑仔店門口、露天卡拉OK旁,以及棋盤的楚河漢界上,如假包換的「真實」蠢蠢欲動著;而真實,此刻被困在兩兩相映的鏡子裡,虛實之間,恍惚著倒下。

競選總部的軍師,從政論節目上擷取「創意」,將句子裁短再綴飾,加一點「粉味」,修飾成鄉親聽得懂的語言,準備,借著輿論的風,乘勢而起。

「大仔,你交代的『屎摟更』已經『賴』(Line) 給陳桑阿!」細漢仔梳著油頭,氣喘吁吁地走進來;他的襯衫後背,有汗水留下的拓殖疆界,那是秋老虎留下的爪痕,而「有稜有角」的肌肉線條暈成粗體字的效果,經過的打掃阿桑忍不住多瞄了幾眼。

這年頭要做人家的細漢也不簡單,要投資外表上健身房,要講英文才能與國際接軌;而義氣不再是「我願為你兩肋插刀」,而是撒上了資本主義的微塑膠亮粉,像演算法推送的「免費」愛情,關係的基礎是利益有效互換與可掂量的價值觀,而這一切皆合乎道德準則。

「賴」的另一端,白手起家的陳桑,面對長年合作的大客戶當然不敢馬虎,趕緊將標語與客戶的形象照傳給給底下的美眉排版。

連夜趕工印製,隔日清晨,從橫式布條到直式旗幟,以及加購的「選戰穩贏A套餐」——內含打火機、原子筆、礦泉水、面紙等,應有盡有,待美眉整齊穩妥地清點好,一併裝箱上發財車,準備沿著島嶼綿密的電網「插旗」,不放過選區內任何一根電線杆,儼然將「柱仔跤(thiāu-á-kha)」的概念,以「普普藝術」的姿態具象化,暴力地佔領人們的視野。

運將(ùn-tsiàng)大哥輕快地跳上老舊的藍皮發財仔車,把刮得傷痕累累的盜版CD餵進音響;萬年第一首是葉啟田的愛拼才會贏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有時起有時落
好運歹運總嘛愛照起工來行

「三分天註定,七分靠...靠...哭枵(khàu-iau)啊!」正要進入副歌的高潮,前方突然殺出一個沒戴安全帽的逆向騎士,他趕忙踩緊煞車,用力地按了兩聲長長的喇叭,「幹恁娘啊咧!」看著婦人若無其事的離去,運將大哥只好把怒氣化作言語,劈哩啪啦對著空氣撟(kiāu)了一トラック(torakku),一邊把車靠右臨停,下車檢查後車斗的物件(mi̍h-kiānn)是否有「出車禍」。

 

那是阿母,她總是這樣,逆向行駛,因為趕時間。

阿母的時間並不是用二十四小時計算的,而是「相對論」——相對於家人的需求;每當需求出現,阿母便會化身成一名「騎士」,無論颳風下雨抑或艷陽高照,只要家人講出通關密語「阿敏仔」、「查某」或「阿母」,她便要出手「拯救」;而愛,愛是恆久忍耐,是一場拿不回本金的豪賭。

嗷嗷待哺的阿爸,是一顆圓滾滾的沙發馬鈴薯;「卡到陰」的女兒,則喪失了作為人的最低限度生存慾望——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被抽走了好幾層,搖搖欲墜。

十分鐘前,中晝11時57分,阿母剛被阿爸轟出家門,因為他肚子餓了,在哭枵(khàu-iau);彼時,日夜顛倒的我仍穿著睡衣,正在洗漱。舊樓仔厝(lâu-á-tshù)的隔音很差,稍微大聲一點講話便聽得一清二楚。這棟房子裡沒有祕密,就連低聲啜泣也得用厚厚的棉被摀住,痛苦才不會逃逸。

揉著因為睡太久而發疼的背走下樓,從長廊望見客廳裡,阿玄坐在阿爸的正對面,兩人正在「品茶」,電視頻道仍放送著中天新聞;掌握電視遙控器的人便掌控著話語權,而我跟阿爸之間的冷戰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

政論節目裡,主持人的背後投影著公投題目第十五案

您是否同意,以「性別平等教育法」明定在國民教育各階段內實施性別平等教育,且內容應涵蓋情感教育、性教育、同志教育等課程?

節目裡的名嘴討論得正熱烈,阿爸手機的「賴」提示音也跟著咚咚咚響起,他一心二用地點開賴群組裡的影片,像發現「討契兄 (thó kheh-hiann)」的證據般,看完一遍後又重播,並刻意將手機音量調大,對著阿玄說:「這種人嘛會使做老師,幹,*竟然教囝仔『肛交』。兩支𡳞鳥(lān-tsiáu)佇遐相揬(tu̍h)嘛爽,死變態,專門咧姦尻川(kha-tshng) ê。」

「你也可以給人家幹幹看啊,看會爽無(bô)。」我忍不住反駁。

「妳死出去予人幹幹咧,死破麻。」阿爸的臉紅潤得像是圍著營火取暖的野人,對面是不發一語的阿玄。

言語儘管無形,卻似細細針尖,遇到膨脹如繃緊氣球的自尊,針頭只消輕輕劃過,便要爆炸。

我親眼看著「言語」如何將阿爸的自尊燃成碎片;如果將這個過程用縮時攝影記錄下來,大概要像小時候過年時,我總吵著要阿爸買的仙女棒,點燃的瞬間,一道道流光迸發,灼熱地,向親近的人飛濺而去。

然而,我沒有時間了,我得趕在第一顆淚珠自眼眶滾落之前逃離現場,急沖沖地似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三月兔

我想起阿母曾說,小時候的我,一哭起來就像關不上的水龍頭;就在我即將被自己的淚海淹沒之前,樓下傳來熟悉的機車聲,接著是爭吵,最後,是砰砰砰地上樓聲。

我看見阿母打開我忘了鎖的房門。「妳是佇咧哭啥?有啥物好哭ê?妳爸爸就是按呢,講話無掛牛嘴籠。妳忍耐一下就過去了。」蠟燭兩頭燒的她,不停抹去臉上的汗珠。

而此刻的我成為失語者,只能給予沉默。「暗物質」在我的體內迅速生長,隨著淚水蔓延自體外,整個房間頓時像真空了般,安靜地只剩下雌性的悲傷。

「妳毋通一直哭,無講話,要媽媽幫妳把衫拿去收驚嗎?」不確定是更年期的燥熱啃噬著她的耐心,還是做為一個「走投無路」的母親最終只能尋求神祇呢?而神祇是她多年的心師。

「不能哭的話,要我去死嗎?」我知道作為子女拋出這句話,對母親而言有多麼沉重。我知道。

阿母轉身離開了我,悲傷在她的每一個步伐底下凝結、碎裂。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眼淚再也流不出來了,眼睛很痛,身體很疲倦。

我走向落地窗,望向遠方的十字路口,一面巨大的廣告看板剛架設好,候選人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右手握拳,看似自信(抑或暗示權力呢),身旁是斗大的標語,寫著:

「拒絕同婚 作伙守護咱的下一代」

 


註解:

  1. 關於Line群組裡瘋傳的「國小教師給學童教肛交」的資訊,實為去脈絡化的節目錄影截圖。初始事件始於該名教師班上的學童,於上課時主動發問「什麼是保險套?」,因此在教師寫信徵求並獲得10多名家長同意之後,便設計了一套「性平教育課程」,從繪本舖陳談論身體,再進入到保險套教學等。詳細資訊請見「Cofacts 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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