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意

清代，纪晓岚的先太祖母张太夫人，家里养了一只小花狗。清代官邸大院，一般都会养几条看家狗，但这只小花狗，虽然体格不大，看起来也活泼可爱，却有个让大家提起来都切齿的恶习：偷窃。最爱偷的当然是狗喜欢吃的肉。

厨房里的厨子，丫鬟们给老爷夫人们做饭，经常是做完肉汤或肉菜摆好以后，刚转眼的功夫，就听到”当啷”震耳的声音，赶忙跑去察看，只见这只小花狗已经叼住了掉在地上的肉块，飞快地跑了出去。这让大家痛恨不已，给它起了个外号叫”恶花”。

几天前，府上来了几位远方客人，是老爷的故友，老爷很开心，特意嘱咐厨子多做点菜，要请客人们享受一顿佳肴。厨房里，几位厨子忙得不可开交，甚至平时服侍太夫人的两位丫鬟都被调来在厨房帮忙调度。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一盘盘做好，丫鬟们把它们摆放好，打算一一端到客厅。

本来院子的大门已经栓好，专门防爱偷肉的恶花来捣乱，结果没想到它奋勇地把庭院墙角刨了个洞，偷着钻了进来。

菜肴已经上了一半，客人们对一边厨子手艺赞不绝口，一边跟老爷夫人谈笑风生，大家吃得很高兴。但此时，桌上几盘菜已经快见底了，却不见新的菜肴补上，老爷觉得奇怪，就去询问仆人。

原来是那只好不容易溜进厨房的狗，可能是刨洞干了不少体力活，也累了，肚子更饿，见到厨房里摆着的满满当当的各种红烧肉，清蒸排骨，烤全鸡···一时间眼花缭乱，简直不知道先扒拉哪一个盘子。索性闭着眼往上一扑。

这下，在一阵惊天动地的 ”叮当哐啷” 的连环响之后，排骨，红烧肉，烤鸡，蒸鱼···· 红红绿绿地撒了一地，由已经裂成各种形状的盘子作陪，成了恶花眼中绝美的风景。可惜丫鬟们听到响声，都马上赶过来，它来不及欣赏这美景，只能仓皇着叼了个鸡腿，急忙从一个尖叫着赶来的丫鬟裙摆下蹿过，逃了出去。

丫鬟们看着这一地狼藉，张皇失措，甚至有一个当场就哭出了声。虽然有一半菜肴已经上了桌，但另一半怎么办呢？厨子们把有的菜洗洗刷刷，重新炒炒，祈祷着客人们吃不出这肉已经在地上历险过一次。有的就只能重新开始做。而丫鬟们一边骂着恶花，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面对吃到一半而只能干瞪眼等着下一半的客人，老爷很尴尬。等客人走后，憋了一肚子气的老爷马上把厨子，丫鬟们统统叫出来，随后一顿痛骂。连扣了他们三个月的赏钱。青鸾和红玉是原来服侍太夫人的丫鬟，年龄也比这些厨房做帮手的几个丫鬟大一些。这次她们也跟着挨了骂，扣了钱。

青鸾本来脾气就急，这次很生气，就对丫鬟们建议道：”这只狗，原来就整天偷吃，不但不看门护院，反而经常捣乱。现在又闯了这么大的祸，害我们被老爷骂，扣银子。关门都挡不住它，这种恶犬，留在家里就是个祸害。我们不如把它杀掉。” 

几个小丫鬟胆子小，都有点犹豫。其中一个叫柳意的，小声问道：”如果老爷太太发现了，怪罪下来怎么办？‘’青鸾说，“不要怕。你们只负责把它引过来，用绳子栓在柱子上。我和红玉来负责后边的。如果老爷怪罪下来，有我们呢。”

于是，小丫鬟们壮着胆子，捡了个肉渣，轻轻唤着小花狗，把它引到身边，按青鸾嘱咐的，在它脖子上套好绳子，栓在了一个院内的小木桩上。从第二天起，人们就再也没见过这个爱偷吃的小花狗。丫鬟们都大大松了口气，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在厨房紧绷神经了。后来，青鸾对丫鬟们说，她和红玉连夜用刀子杀了小花狗，然后把它埋在了后院靠墙角的土里。后院很大，那里野草野花比较多，挖个坑再填好，根本看不出来。

本来一切都平静如常了。但过了一阵，有个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小丫鬟们平时住通铺，都在一个房间。其中那个叫柳意的丫鬟，平时睡觉很沉，如今却突然每晚惊醒，醒来的尖叫声吵醒了周围所有的人。当姐妹们围过来询问，她又哭着不肯说。一连数晚，都是如此。小丫鬟们连续几日都睡不好觉，熬得人人带了个淡淡的黑眼圈。那没精打采的精神，连不经常见到她们的老爷都注意到了。

当太夫人询问她们时，她们就把柳意每晚做恶梦惊醒的事情说了。太夫人叫来柳意，问：“丫头，有什么恶梦，会让你夜夜惊醒？告诉我，我看能不能找大夫给你调理一下。” 虽然老爷性格耿直，脾气暴烈，但信佛的太夫人却知书达理，和蔼温柔，平常对丫鬟们都是关心备至，很得人心。

柳意一开始还不肯说，后来终于抵不住太夫人的温柔攻势，内疚地嚎啕大哭，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说了。原来，从恶花死后，她每晚都梦到它。梦中恶花双目流血，身上插着尖刀，原本小小的身子长得像山一样大，十分吓人，每次她都忍不住尖叫着醒来。

太夫人叫来亲手杀死小花狗的青鸾和红玉，仔细询问这件事。她们也坦白承认了，并述说了这只狗的恶习，解释了决定杀死它的原因。太夫人虽然觉得这是杀生，很不好，但事出有因，一切随缘。所以也并没有再追究什么。只是问：“你们杀死花狗以后，有没有再梦到过它？” 青鸾和红玉回答：“从未梦到过。” 其他的小丫鬟们也都说没有梦到过。

太夫人觉得很奇怪：如果说狗托梦报复的话，亲手杀死它的人没事，反而只是负责帮忙引来它的人做恶梦。而且，为什么其他小丫鬟都没梦到，唯有柳意梦到呢？”

好心的太夫人请来了老医生，让他用中药帮助因天天做恶梦瘦了一圈的柳意调整身体。自己在佛堂里念佛的时候，也暗暗祈求菩萨，接引小花狗到极乐世界。一天晚上，太夫人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只小花狗站得远远地，脸和身体都有点模糊不清，太夫人直觉就是那只被称为恶花的狗，它哀哀地冲太夫人叫了几声，摇了摇尾巴，一转身不见了。 

太夫人醒来，心里突然变得像明镜一样亮堂。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叫来柳意，问了几句她恢复的情况。柳意本来就瘦弱，经过这一阵恶梦的折腾，更是瘦得厉害，即使吃了中药，一时也不见效，站在那里，就像是狂风中飘摇的一株小草，随时都能被连根拔起，沉入泥地。 

看着柳意苍白瘦弱的面孔，太夫人爱怜地抚摸了摸她的头，和气地问到：“丫头，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有偷吃的小毛病？不用担心，我不会罚你，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柳意苍白的脸突然浮上一层病态的红晕，眼泪顿时随着倾泻而出，拼命地点头，抽噎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柳意性情温柔，平时也勤快能干，只是有个毛病，嘴馋，喜欢甜点。作为丫鬟，平时没有机会经常吃到精致的糕点。于是，在给老爷太太们端送下午的点心的时候，她经常会趁人不注意，偷着拿一两块，藏在怀里。随后，在后花园里把它们吃掉。盘子里点心数量很多，少几块老爷太太们都完全不知。就这样，很久都没人发觉。

太夫人点点头，果然是这样。恶花是因为自己嘴馋偷吃而死。虽然是被杀死有怨气，但事出有因，确实是自己不对在先，心有愧。而杀死它的人里，柳意自己也是偷吃的，却没有遭受惩罚，它不服气。这就是柳意夜夜做恶梦的原因。

太夫人带柳意进佛堂，让她在菩萨面前诚心忏悔自己偷吃的错误，并给恶花道歉。又让柳意抄写《心经》一百遍，回给恶花，帮助超度。柳意认真忏悔，抄经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有关小花狗的恶梦了，身体也一天天逐渐恢复了。

——改编自 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

(图片来自网络图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