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啡糖
黑啡糖

香港人,終日遊手好閒。中學養成每日一咖啡的習慣,後來減肥又改成齋啡,沒錢時在家沖咖啡粉。但覺「黑啡」太苦,生活需要些許盼頭,遂在「黑啡」後加一「糖」字。

【書評/影評】少年凱歌/霸王別姬:恐懼比愛更有力量

只有在群體中,我才存在。只有經過他人證明,我才是我。

在陳凱歌的《霸王別姬》中,唱楚霸王的段小樓和唱虞姬的程蝶衣兩個師兄弟一生只專心唱戲不問政治,他們給清朝官人唱、給民國老百姓唱、給日軍唱、給國民黨軍兵唱、給新中國勞動人民唱,但唱到文革,在電影末段,兩人亦無法逃過時代洪流,成為十年浩劫中被批鬥被打倒的對象。

程蝶衣不瘋魔不成活,對京劇如是,對一直關愛他、照顧他的大師哥段小樓亦如是。他的心願是和大師哥唱一輩子的戲,就算師哥後來被青樓花魁菊仙佔了,程蝶衣依然對他傾盡所有,段小樓得失日軍被拘禁,他隻身一人到軍營演唱牡丹亭取悅日軍,才讓段小樓給放了出去。而菊仙亦對段小樓癡心一片,在段小樓到妓院搶花酒對他一見鍾情後,就毫不遲疑盡數掏出所有儲蓄為自己贖身,甚至連穿著的鞋子都不要,光著腳去找段小樓成親;婚後亦一直守在段小樓左右,為他遮風擋雨。

二人以癡心交付,段小樓卻始終抵不過時局的壓力,辜負了這兩個愛他的人。電影尾段,段小樓和程蝶衣穿著戲服,跪在大街接受批鬥。學生要段小樓當著大庭廣眾揭發程蝶衣,揭發實則問題。此時他已不是當年威武不屈的楚霸王,他不堪壓力,顫抖着身告發程蝶衣當年為向袁世卿而獻身。而當群眾將矛頭指向妓女出身的菊仙,紅衛兵問段小樓是否愛過她,他搖頭擺手說:「我不愛她,真的不愛,我跟她劃清界線!我從此跟她劃清界線了!」

結果許多人看完《霸王別姬》後痛罵段小樓懦弱膽怯,為求自保,不惜背棄愛他的人,說這個假霸王比婊子更無情無義。但他真的是軟弱卑鄙嗎?我一直無法恨他,或許是我欠缺大部分觀眾所具備的自信,我不禁疑惑:在遍地烽火的亂世中,我們真的能夠寧死不降,堅挺地站起來捍衛自己所愛嗎?

後來讀陳凱歌的自傳《少年凱歌》,有句話刺痛了我 —— 「恐懼比愛更有力量。」

在《少年凱歌》中,陳凱歌憶述自己在大踴進、文代大革命中的親身經歷。他提到童年家中有一個保姆,姓沈,北京人,她一生僅得溫飽卻體面自尊,陳凱歌親近她敬愛她,喊他奶奶。然而,一個如此看重體面鍾愛小孩的人,在大踴進饑餓時期,竟偷偷將配給陳凱歌和妹妹的麵條分到自己碗中。這件事一直令陳凱歌難以忘懷,那一丁點糧食根本無法舒緩她的饑餓,為甚麼奶奶要偷?思索近三十年,陳凱歌認為唯一的解釋是,饑餓使她恐懼。

書中又寫到十年浩劫。學生在政治宣傳下被高漲的革命精神沖昏頭腦,逐家逐戶洗劫破壞,捉人去批鬥打倒。陳凱歌亦被抄家,抄他家的包括原先和他情同手足、率真憨直的四中同學。他們要他父親彎著腰跪在地上,從政治問題問到所抽的香煙等次,又燒掉書本信件,將家具衣物撕碎砍爛,弄個天翻地覆。而陳凱歌更在書中赤裸地坦白承認,自己文革當年亦有打過人,甚至有份參與自己父親的批鬥,執筆寫了侮辱父親的對聯,又將父親推倒在地。

陳凱歌回首這段令中國人汗顏無地的歷史,他的結論是,將人變成野獸,驅動他們去殘暴的並非仇恨而是恐懼。人類是群居的動物,害怕被逐出人群逐離社會是人類最原始的恐懼。「只有在群體中,我才存在。只有經過他人證明,我才是我。」在集體瘋狂的年代,人們害怕自己會成為被社會驅逐遺棄,也必須跟著瘋狂,拼命證明自己對集體的忠誠,藉打倒別人來保全自己。而且這種恐懼比愛更加深刻更加有力量,足以將親情友情愛情這些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牽絆紐帶撕碎揉爛。說到底,台下的段小樓是如你我般的普通人,稱不上軟弱或是卑鄙,只是時代壓到他膊子上,被迫叩了頭。

恐懼比愛更有力量,這點對當代人來說無疑是難以接受。我們今日高舉愛情,認為「有愛就可以戰勝一切」。夫妻戀人破鏡分手,無論兩人面前的險阻有多高,之間的鴻溝有多闊,大家都是一句「唔夠愛」蓋棺,覺得只要夠愛,甚麼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牡丹亭》也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愛情甚至可以跨越生死。這種愛情至上的心理或許多少受流行愛情影視作品影響,愛情故事創作要深刻入肉,似歷久不衰的《鐵達尼號》,就必須抬高愛情,並將愛情以外的事物通通排除縮小。套用哲學家李天命的說話,就是「若為愛情故,一切皆可拋」。

至於是恐懼淹沒愛,還是愛戰勝恐懼,在今日這個人類嚮往和平,夫妻母女無須互相揭發爭鬥的時代,我們沒從真正經歷來自集體的恐懼,這個問題似乎難以檢驗,亦沒有需要去檢驗。願這個恐懼和愛的辯證是個永恆的謎,那些集體蓋過個人的悲淒情節只屬於歷史只屬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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