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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土地、空气和水打官司,为人而坚持|接力访问073 羊羊

一个环境公益诉讼律师是如何工作的。
题图来自 Manon Boyer on Unsplash

原文刊载于小鸟文学

从开始做环境诉讼的 2011 年算起,今年是羊羊这份工作的第 12 个年头,严格来说,应该刨去中间她去援藏的那年,不过援完她又回来了。中国的环境公益诉讼起步时间也差不多是 2011 年,12 年过去了,羊羊数了数,她在全国的同行不超过 10 个,而她经手的案子,一办就是 10 年。

一个案子走 10 年是什么感受?

“就是拉锯战。中间可能会涉及到各方利益,法院、当地政府、被告。不是你想解决,一个问题就会被解决。”羊羊说:“如果我现在新接一个案件的话,我不会去预测它(需要)的时间。”

有必要先说一下环境公益诉讼的特点。用最简单的说法,就是羊羊作为诉讼代理人,代表一个公益机构提起诉讼,实际上她真正为之打官司的并不是人类,而是空气、土地和水源。一个官司打赢了,赔了钱,受益者也并不是污染地所在的居住者,换句话说,如果居民要求经济赔偿,他们必须自己请律师,向污染企业提起诉讼。每次到现场,羊羊都需要把这件事和当地居民解释清楚,即便如此,帮助她调查取证的人依然不在少数。地方的的确确是被毁了。

羊羊出生于 1982 年的甘肃。她原本是个商业律师。要说对法律有多热爱,最初也谈不上。但是羊羊似乎总是这样,一件事开始做了,她就有耐心让它持续到底。大学本来报的是金融,后来调剂到法律,法律毕业总得有个证明,就考了律师资格证。在她最初工作的西安,薪金过于微薄,于是她就跑去了北京。

在北京她遇到了一个同事,此人熟悉公益,并对羊羊说,你的性格适合去 NGO 工作。这是羊羊第一次听说 NGO 的存在,她的直接反应是“崇高和伟大”。这个词组在我们后来的对话里被重复很多次,一次是她描述给自然之友投简历的时候,以及她接到邀约去工作的时候。当时这个“行业”几乎不存在,羊羊也从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当然,NGO 也还没遇到行业变化的外力。羊羊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是那件前后持续 10 年之久的云南曲靖铬渣污染案。

当年提议羊羊去 NGO 的那位同事,一直是一个商业律师。

羊羊还记得自己当时给“自然之友”总干事的书面回复。她说,云南曲靖铬渣污染案很复杂,估计得需要两年。后来这位总干事离职,又来了新的总干事,人走了一波又一波,这个案子依然没有结束。

现在搜索“云南曲靖铬渣污染案”,你会看到它被称为中国环境公益诉讼里的里程碑案件。铬渣属于危险废物,遇水转化为一类剧毒品六价铬。多达 14 万吨的铬渣从 1989 年起持续堆放,到诉讼结案之时,已经累积堆放达 22 年,一墙之隔便是南盘江(珠江上游),没有任何防渗措施,工厂紧邻农业用地,几个村子的村民因为污染无法种植庄稼、罹患癌症。结案之后法院调解协议确认了赔偿和被告责任,即便如此,也并不代表污染会在人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虽然案子结了,村民家的地还是那样。一户村民家紧挨污染源,没人去修复,被告和政府都不管。官司打赢了你觉得很厉害很高大上,但其实里面有太多的无奈了。”羊羊说。

如果去看羊羊代理的案件进展,复杂(她会说无奈)的情况基本上是以下三类:

1、官司打赢了,但是具体的环境、人的生活没有被着手改善;

2、官司得到支持得以推进,但是推进的过程中出现机构推诿,就连当初举证人都会发生动机变化;

3、官司根本无法推进,比如说,连污染物的性质与否都无法达成共识。

第二和第三种情况同时发生在羊羊现在手上的案子里。案子地点是广西恭城海洋山保护区里的磨底塘村。1988 年,恭城瑶族自治县矿产公司开始在此地探矿采矿,1996 年在村子背后的山中修建选矿厂,进行铅锌矿的粗提炼。矿厂在主河道上游,因为暴雨溃坝,天然河道就成了尾砂库。河水带着污染长年累月冲刷下去,尾砂进入日常用水,留在土里,留在作物里,人和动物都得了“怪病”。

“自然之友”的介入时间是 2016 年 8 月,公益诉讼提起时间是 2017 年 3 月。2020 年 12 月,该案在广西桂林中院第一次开庭。直到现在,羊羊还在推进二审。复杂之处在于,最初支持羊羊调查取证的村民,有一些因为被施加压力,有些因为收到了私下赔偿,渐渐愿意站出来举证的人就越来越少。唯一坚持和羊羊一起工作的是磨底塘村大队的大队长。不过准确的说,羊羊是他等来的一个人,不然在之前 30 年的时间里,他也在上告、被拒和继续上告的循环里摩擦。不管是威胁还是利益收买,他都不曾妥协。挪走尾砂是他唯一想达到的目的。

危险废物,羊羊称为“危废”,每年雨季都会被冲刷得更厉害。羊羊为了解决源头问题,不得不去当地公安局刑事报案,还带上了之前做的现场检测报告。但是在报案做笔录的过程里,她就看到警察在不断给人打电话,2 个小时后笔录做完,对方决定叫上环保局一起去现场。至于报案之前的插曲,其实是羊羊先在北京打了举报电话,再转至当地环保局,结果环保局承诺调查但又临阵违约,羊羊坚持,但对方第二次承诺又第二次违约。羊羊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刑事报案了。


当时笔录全部都做完以后,5 点多说要去现场。本来他们说是第二天,但是我怕中间再一沟通,政府部门都知道就不让去了。其实那个地方挺远的,开车两个多小时,去的话可能天都黑了,但是我又怕明天不行了,我就跟警察说那个地方不远,很快,一个小时就到了。

当时正好赶上桂林发洪水,带警察看现场要从河里走,在石头上来回跳,又是晚上,我就直接掉水里去了。公安局政委反应很快,一把就把我从河里捞出来了,我全身湿透了,没办法,继续带着他们在河里走。政委可能都觉得不太好意思,说你们工作可真辛苦什么的,我觉得这些都没事,你只要能去可能就代表有一线希望。

后来我就一直等他们的反馈,但反馈一直没来,按理说公安局受理以后应该有反馈的,但我没有收到。我们还同时向二审法院申请现场勘察,法院同意了,来的那天,被告手上就拿了一份检测报告。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我们举报以后,环保局去委托一个检测机构取样做的。那份报告显示,(危险废物指标)全部都不超标。

他们在每个取样点上做了标记,用油漆刷了数字,就很清楚,所以我和同事一起去现场核对了一遍,发现取样的地方都不是尾砂,就是他们故意取了土、沙子和石头,肯定检测不出来它是危废。

所以这个案子搞了这么多年,一审、二审,连选矿尾砂到底是什么性质都一直搞不清楚,当地政府一直在瞒报,(有)中央督查也瞒报……我觉得我们尽了特别大的努力,但是效果都不明显。面对这种阻力,我觉得可能我能想到的办法我全部都想了,最后的结果可能真的不是我能控制的……

(当年)一开始介入(环境公益诉讼)的时候,想着说让当地环境要恢复,那个时候想的还是环境,因为还没有和当地人建立联系,没有产生感情,但是真正介入案子以后,可能更多发生联系的是当地村民。我觉得虽然是公益诉讼,但实际上能帮助到这些人的,我的关注点就发生了变化。一个地方去十几次,我和我接触的人都有很深的感情。


羊羊确实接触到了她做商业律师接触不到的人。当年抱着“高尚伟大”的感受进入 NGO,工作至今她总结收获,觉得是自己获得了完全不同的社会感知力。但她发现,在和过往的同事朋友聊天的时候,这种感知是无法传递的。对方经常羡慕她可以去各种地方,走入大自然,也没有职场压力,至于羊羊工作内容里的现实,经常会被忽略甚至质疑。


我记得当时《隐入尘烟》出来的时候,大家就聊这个电影。因为我去过很多这种村子——其实这种人非常多的——但是我和其他律师朋友聊起来,他们都不相信中国现在真的有这样的人在,他们觉得是电影杜撰出来的,中国没有这么惨,然后我就说服不了他们,他们都完全不相信。

我当时也挺震惊的,就是没有想到大家因为工作成长经历不一样,接触的事物不一样,可能会产生这么大的认知区别。

我去过的一些癌症村或者污染的村庄,比电影里面的环境要差多了,根本没有那么好的条件。村民家客厅没有,沙发电视这些都没有,(是)水泥地,墙也是黑的,光线也不好,非常压抑,就几个小板凳。还有那种水源被污染的,(村民)买不起饮用水,纯净水也不贵,5 块钱能买一大桶,但是他们也买不起,他们就只能喝被污染的水,就没有办法。很多时候我跟朋友聊起来,他们就说,那他们出来打工啊。对,但是对当地人来说,那是非常难的,他们出不来,一个是可能没有文化,有些甚至不认识字,他们不敢离开那个地方。不像我们想的很简单,污染了就出来打工什么的,对他们来说,那是赖以生存的土地。


羊羊其实很少和人交流案子,她获得的支持可能来自其他的资深环境律师,也可能来自愿意和自己一起工作的当地村民。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心大”的人,之前商业律师的训练让她在做公益诉讼的时候可以同时从原告和被告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过这只是一种思考站位,具体到人的接触上,那些和她一起抓起危险废弃物,让她住在家里的人,还是让她很受触动。毕竟她可以离开,而这些人无地可去。在那些一打就是很久很久的官司里,她觉得这是可以把事情做下来最重要的原因。她是被信任的。

羊羊喜欢西藏,也喜欢云南。喜欢植物花草和小动物。如果仅仅看她朋友圈,你得在一堆美好的生活摄影、藏滇风土里多加留意,才能看到她转发的公益帖子。里面大多数和她曾经办过、正在办的案子有关,但也有别的公益人受伤的故事,专访的故事。她给别人加油。

她也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我们聊到她出生地玉门,5 岁那年离开,后来寒暑假还常常会去。如今玉门因为石油枯竭城市凋零,她还从兰州开车回去看过一趟童年住过的房子。

“从兰州到玉门有多远?”

“怎么也得有 1000 多公里。”

通话结束之后,她发来消息:兰州到玉门 900 公里。又补充:下了火车坐一个多小时汽车,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汽车在柏油公路上起起伏伏,有些坡度很大,有点像过山车,心脏会失重。

这很像她会在朋友圈写的东西。她确实极少谈起自己的工作。


Q:你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A:家里有 300 多棵植物,每次浇水都要浇很久。但我很有压力的时候,我就会照顾一下我的花花草草,发现它们每天的变化,这时候我就发现我的心里是很平静的,没有什么杂念。我觉得植物对我来说是一种疗愈,心真的可以放空。

另外一件对我来说有意思的事情是金缮。我自己很喜欢陶瓷,金缮材料就是淘宝上买的,我在 Bilibili 上自学的,它没有那么难,就是需要耐心。因为每一个步骤之后都要晾干,所以你修一个碗的话可能需要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样子。因为我喜欢瓷器,有磕磕碰碰我也很心痛,就从去年年底开始一直在练习。

Q:你有什么想解决的问题?

A:可能就是我的生存问题。咪咪打针吃药很贵,还要还房贷,我还在持续做公益的话,压力就是挺大的。就是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

Q:你想找谁来接力?

A:因为桂林这个案子认识的王医生,在广州一个三甲医院工作,关心医疗系统内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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