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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文学是个独立 App,它的表达在不停变化,认识它的人都有不同的机缘。此前你可能会从各种短篇小说、长篇访谈,人类学田野笔记或者和它的前身《好奇心日报》的联系认识到它,如今它还在持续作出调整。不过它的价值观一以贯之: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又不会袖手旁观。

“我觉得神明在考验我做这本杂志的诚意”|接力访问070 大爱

大爱创造了《城关阿志》,用来了解熟悉又陌生的闽南县城文化。

原文刊载于小鸟文学

文|楊櫻

大爱是出生于 1991 年的女生,我们的聊天从她的家乡云霄说起。云霄是漳州下面的一个县。隔壁县叫漳浦,推荐大爱的陈逸飞就是这里人。1990 年代起,云霄是假烟制作集中地,有些厉害的村靠做假烟盖起高级小洋楼——大约是 2008 年前后的事情。后来政府打击假烟,云霄没了快钱,经济一度萧条,那些小洋楼就停滞在了当年的华丽水准上,现在大爱回老家,隔着漳江还能看到一排排站在对岸。

大爱说自己是一个“特别基层的县城生活样板”,只不过中专毕业之后比较努力,得以去厦门工作,做一个插画师。2021 年底的时候,大爱开始找各种本地青年聊天,都不是陌生人:同事、同学、同学的朋友,有一个采访对象是城管,也是大爱的亲戚。亲戚一个月工资 1700 元,让大爱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体制内的活儿也那么有压力,每天加班,收入还低。不过大爱又说,亲戚是一定要回来的,她在福州读完大学之后,回家乡就找了这个工作。

2022 年,这些人的故事以对话、口述、撰稿的形式出现在一本叫做《城关阿志》的独立刊物上,从封面设计、内页插画、照片到文字基本由大爱一人完成。这不是大爱第一次做 zine,只不过这次长得比较像一本真正的杂志,之前长得像火柴盒和冰棒。做《城关阿志》的时候,大爱没有什么标的物,只是在做完之后被人说像杂志,才觉得自己真的完成了这样一件事。排版软件还是她惯用的 Photoshop,而不是业内通用的 InDesign,不过事情可以这样做,也就这样做了下来。

“城关”的意思其实是城墙围起来的县城中心,只不过城墙大多已经消失,称呼沿用下来。有一次大爱的微店收到一份订单,收件地址就写着“城关镇城关区”,让她很想去走一走看看那个地方长什么样子。

这份刊物的名字换个说法,其实就是“县城小志”,不过大爱很愿意把它当做一个人。福建广东彼此之间的称呼喜欢用“阿”打头——大爱在家就被叫阿琼——所以叫阿志听起来就很亲切。在呈现采访 QA 的时候,“阿志”就是那个提问者,真有其人的样子。

《城关阿志》已经做了两期,第一期的主题是“回县城的年轻人”,第二期在 2023 年 6 月发布,主题是《流动!离开县城的青年现状》。第三期现在正在做,主题跳跃到“烧金拜拜指南”。我初听没有听清,只捕捉到了“拜拜”,几次重复之后才明白,这是烧纸钱拜神仙,马上想起来之前在广州村里看到各种人家门口角落里的财神和香炉,然后就听到大爱说起了“灵异事件”。

大爱说话又快又脆,她说:“因为我自己不怎么会拜拜,我就做了指南这个事情。但你知道我已经发生了四次灵异事件,你要听吗?”

四次都跟交通有关。第一次是漳浦看土地公公庙的时候朋友的 iPad 放在车盖上破碎;第二次是在永春县路过一个野庙,大爱进去拜拜之后上路没多久,车的天窗莫名无法关上;第三次是华安县和朋友、朋友的妈妈一起去香火很旺的平安寺,结果车拐弯时整个卡在庙门口的台阶上不能动弹,还惊动了救援队;第四次还是漳浦,朋友开车去动车站接大爱的路上被刮擦。虽然后来大爱还是跟着朋友的妈妈真正走了一遍漳浦拜拜的流程,但心里还是很难受,回到云霄和妈妈讲,被带去之前认干妈的一个佛祖观音那里求了一个符,带在身边,觉得踏实了一点。

大爱讲这些的时候听着很跳脚,但又十分好笑,因为听着多少有点像在吐槽。她做这期主题的初衷其实和之前的两期一样,都是想探讨县城和整个社会的关系(原话,听着十分庞大),只不过切口是传统习俗及其背后的精神世界。至于她本人,因为完全不会拜拜,又很想拜拜,所以务实的理由是想让她这样的年轻人有一本指南,捏在手里就可以实践拜拜之道。


前段时间我去庙里掷杯,就是跟神明讲,说我要做这个杂志,问问祂同不同意。两个庙得到的结果都不一样。

茭杯有两个,一正一反,你有了解吗?它是用木头或竹子做的月牙形状的杯。你就跟神明说你的问题,然后掷杯。一正一反,就是圣杯,同意的意思。如果两面都朝上,它是一个笑杯,就代表神明还不确定,相当于黄灯,你还得再问一问。如果两面都朝下,就是阴杯,不同意的意思。

我一般掷三次,第一次神明说再问一遍,第二次的时候是不同意,第三次我很紧张,就跟祂说了很多我为什么要做杂志的原因,对,然后祂就同意了。我就好开心。

后面回云霄,我去问观音佛祖的时候,观音佛祖一直给我笑杯,掷了四五次,我整个人都已经在冒汗了。我觉得这个东西很玄。因为我妈只要掷杯,一定是圣杯,就是神明一定会同意。这些心理拉扯之后,我觉得神明在考验我做这本杂志的诚意,包括我对他们的真情,我现在是这样的感觉。

大概是 7 月比较怪,就先缓一缓,等 7 月鬼门关了之后我可能就出来了。


我后来才发现,大爱跟我说这些,其实就是在给我演示闽南的烧金拜拜习俗,虽然她不是这个目的。

大爱有个做播客的朋友也做了一期类似的主题,不过他们更多在聊拜拜的形式,而大爱对拜拜的人更感兴趣:女性会怎么做、男性会怎么做,年轻人是怎样的态度,家里的长辈又会是怎样的视角。大爱对闽南人的信仰很着迷,也对呈现信仰的仪式、符号和物质很着迷。比如说,贡品。她兴致勃勃地研究不同县城之间的贡品差异。

云霄县,下关帝庙里的博寿龟

“有的地方要供的东西是双数,有的地方供单数。贡品里的水果,有的地方不能出现梨和香蕉,有的地方不能有芭乐和山竹,都不太一样。贡品里有零食,其中一些是漳州本地的食品。贡品真的很有趣,是我们日常和神明之间更有互动性的东西。”

这些县与县的差异,要实地去走一走才会发现。在走的过程中,大爱都会询问亲戚和朋友,然后请他们的长辈带着自己去拜拜。因为本着一个学习的心态,她的采访对象都很愿意支持她。不过大爱会跳出自己的视角去看这个过程,她发现女性长辈对烧金拜拜大多都有很强的信念,男性和年轻人的态度就比较模糊。她的一个朋友在被问到态度的时候,半天憋出来一句,“拜拜就是拜拜啊!”,大爱觉得这个回答很本色。

大多数时候大爱不会一下子得到什么深邃的回答,但是她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细节。早在做第一期杂志之前她就列了很多话题,只会觉得多,不会觉得没得做。她需要和各种各样的人聊天,几轮做下来,她对闽南男女的社会角色有了更细致的观察:


我进到朋友的家里面,男性一般比较沉默,就是那些叔叔,他们基本上很少跟我讲话,我也会跟他们搭腔,但是他们一般不会像女性一样亲切,不会展开更多话题。还有一点怎么说呢,我能感受到女性在整个闽南话语权是没那么高的,男性更愿意去听男性说话,这是整一个社会的常态,不是我一时半会儿能改变的。

我走了几个家,大部分的男性长辈都是这样的状态,也有可能是我刚好没有需要去跟他们沟通。但其实这一期我还想去采访一个乩童,是一个朋友的爸爸。她爸爸除了当渔民之外,还是一个乩童,而且是那种天生通灵的,我想去采访他。还没有开始做正式的田野,所以我不太清楚我跟长辈男性在沟通的时候会不会遇到一些困难。

闽南的女性长辈,我发现她们的观念里面就会觉得大家是最重要的,她们一般上会没有自我,所有的重心全都在家里,家庭、丈夫、小孩……因为我最近做第三期的时候采访了几个长辈女性,发现她们在拜拜的时候,拜的全部都是自己的小孩或者是丈夫,从来不会拜自己。其实我蛮心酸的。我真的很希望她们去寻找自我。

闽南大男人主义看起来很多,但其实说实话,闽南的每一个家庭都是更母系的构成,特别像我对象,老家是泉州惠安的,那里的男性地位好像很高,但其实最终的大 boss 都是一些女性长辈,就像我对象他奶奶就掌持了整一个大家庭的话语权。

我们漳州也是。我妈很传统,但是我们家里我妈地位是最高的……所以我出去的时候我就会跟所有人讲,我妈管不了我的话,没有谁可以管我的。我的个人生活状态非常自由,也是因为我把我妈当成是一个限制我的标准。


大爱说妈妈又当代又传统,“她会觉得你整天搞那些不赚钱的干嘛,我妈会以赚钱与否作为成功判断标准,她就一直叫我去上班。但是我做烧金拜拜这个事情,我妈就跟我讲,说你如果要做这个事情,到别的县的时候,一定要先去庙里跟神明讲一下,不要都不讲,然后就随便拍照,这样是不对的。”大爱的意思是,虽然妈妈根本不明白女儿整这些干嘛,但一旦踏入她的信仰领域,就得遵守规则。比如大爱去成都分享第一期《城关阿志》,就带着妈妈嘱咐的红纸包,里面包着盐和米,据说可以辟邪。

云霄县,母亲在给神龛上的神明奉茶

大爱现在住在厦门,如果要去县城做访问,一般开车两个小时之内可以到。其实她之前给漳州当地小吃画过插画,还站在当地学校的脚手架上画过壁画,不过这些她都觉得对县城的感知力不够,后来做起独立刊物,越来越上瘾,虽然基本赚不到钱(只能保证不赔,如果有一些流动资金,就会去加印旧刊),但做完之后依然还想继续去做。

“因为做的过程中我会感觉自己和整个社会产生一种深刻的链接。”

“我进入到县里面,接触每一个个体,很真实地和他们做朋友,体验他们的想法,看他们的故事,我觉得这些东西让我好着迷。我会在这些里面和整个环境里的人互动,我很沉迷在这种互动里。”

她不是一个社交练达的人,做《城关阿志》对她来说一方面是社会观察,一方面也是艺术创作。她自豪于这本刊物的个人化——无论是照片还是排版,只要她觉得好,那就是好的。在满足功能性的前提下,她尊重自己作为一个创作者的直觉。

云霄县,隔着漳江的下坂村

不过还有一点很难得,就是大爱认为自己应该让这份关于县城的刊物尽可能做到真实,有时候大家会在接受访问之后希望修饰自己的形象和用词,大爱都会尽量坚持自己的版本。她不想要做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东西。“我会觉得这个社会本身就很缺少真实性,你已经在做独立杂志了,又没有甲乙方这种东西,只是一个单纯个体在做事,为什么不坚持真实,为什么不批判反思?这对我来说是更应该去做的事情。”

她最近想离开厦门,搬去漳州。她想租一个更开放的工作室,作为一个活动空间,也许也可以为外地来的朋友提供住宿。如果要做活动,她希望同样聚集在和地方相关的话题上。

“其实这里真的有很多历史文化,只不过做文化的年轻人特别少。刚好我也做了《城关阿志》,认识了很多外地的朋友,我就想我是不是可以回去自己做一个空间尝试一下。”陈逸飞之前在漳浦家里做了一些分享,大爱都有去看过,如今她希望自己也加入这样的分享者行列。


Q:最近有什么事情比较有意思?

A:可能是我心态上的转变,就是我从一个个人然后变成一个想要做更多有公共性事情的人,这算是有趣的事情吗?好像只是一个心态的变化。

Q:是做《城关阿志》之后的转变吗?

A:会有一些,比如我跟别人聊天的时候,我可能摄取到的信息没有以前那么单一,我可能会辐射到一些其他的东西上。

另一个有趣的是我最近回漳州的打算。对我来说也比较需要勇气,因为漳州好像没有人做这种事情,可能我会面临很多问题,包括有没有志同道合的人,有没有消费这种东西的群体,这些都是未知的。自己去做一个实验性的事情,可能既有趣又可怕。

Q:你最近试图解决什么问题?

A:我觉得我去庙里求福就是在试图解决问题。我不是四次都出了和车有关的问题,我想把这个奇怪的情况给解决掉。

Q:你想找谁来接力?

A:大鹏,他在集美的村子里有一个开放式空间,他也住在里面,但是那里又卖酒水,很多朋友会把那里当一个吃吃喝喝的、更放松的客厅。而他本人完全没有目的,我真的觉得他很有意思。“我有一套很完整的世界观,别人怎么样都介入不了”,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文内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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