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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贵州从江,认识一个侗族老板娘|接力访问046 孟建英

聊天打开的契机,是她开始给我讲新编的一出戏。
题图来自 Yang Shuo on Unsplash

原文刊載於小鳥文學

文|杨樱

“老板娘”最终确认见面地点的时候,我和张涵露站在榕江站的站台上,准备坐高铁去肇庆。那是前一次我们约定见面的地方。列车即将进站,张涵露手机收到了讯息,表情随即变得慌张:“啊,老板娘说她已经在回从江的高铁上了!”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第三次重新买票。我和张涵露一起做这期接力访问,“老板娘”是她提名的接力人选,理由既复杂也简单:作为一个在广州附近小镇上做五金件加工的侗族人,她具有编剧天赋,可以把哈姆雷特一般的打工故事嵌入传统的侗戏表演形式里,由此带动起一个打工人侗戏班。无论是后来在张涵露策展的时代美术馆,还是在她日常的生活里,这位叫孟建英的女士都被叫做“老板娘”,因为叫太多,张涵露一时想不起来她的大名叫什么。

要和“老板娘”完成接力访问,必须见到她本人。语言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张涵露说过她会一些普通话。但更重要的恐怕是我对她的生活环境一无所知,无论是五金件加工厂所在的那个小镇——据说在改革开放后的几十年间去那里打工的侗族人已经占据了镇人口的一半;还是她新开的饭店——在从江高铁站附近,从江,一个侗族人去广州等地的重要交通枢纽;更不要说她的故乡,一个侗寨。在这次旅程开始之前,我对包括地名在内的所有概念连书面知识都没有,但事实是即便我把林林总总的大名词堆在一起,也无助于理解“老板娘”孟建英这个人。出发之前,我看了一点侗族和黔东南的书,你或许猜得到,这里面只有学术经费里生长出来的概念。

原定的计划是我们下午到肇庆,坐车去金利镇,那个五金加工厂所在的地方。聊完天,高铁也好顺风车也好,都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回到广州市中心。从江到广州的高铁时间,大约是 5 小时。

好的,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去从江?

在下一站桂林西下车,转一次车,车很多。说完张涵露露出抱歉的表情。作为联络人,她觉得有失妥当,一切原本应该如她一贯的作风,干净利落。大家的时间观念不是很一样,她站在站台上跟我说。

没有关系,这样我们会和老板娘差不多时间到。

嗯,她会让朋友来接我们。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从江高铁站前广场。这个安排其实没什么必要。距离实在太近了。车开一分钟,拐弯冲上一个斜坡,到了。我们下车,站在高低不平的水泥地上,看到整群园区模样的房子,只有铁灰色的混凝土毛坯,像自然博物馆里的远古大型生物骨架一样黑压压一片。好在最靠前的一排店面装修齐整,红色小旗飘扬,其中一家叫“鑫香苗侗土菜馆”,一家叫“贵香烤吧”。铺面很大,写着“主营宴席、旅游团队、各种小炒”。一张巨大的侗戏表演照片。下面的一排菜式图片,有牛瘪和羊瘪火锅。侗族传统菜式,把不经掏空的牛羊胃切碎上锅炖。

我们在门口的排档椅子上坐定,把背包放在一边,接我们的小伙儿,还有后来知道叫老杨的中年男子坐在一旁,没说几句话,来了他们的朋友。老杨指指我们,广州来的记者。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记者?

张涵露先说话:“是这样,你是记者,我也是记者,来找他们的都会被认为是记者。而且是汉族记者。他们叫嘎记者。”

“听着好像不能算友好。”

老杨说:“好,特别好!你们汉族聪明,值得尊敬!”

张涵露说了之前和老板娘的合作。老杨心领神会,如果是搞文化,那你们找老板娘出主意就对了,她找一个团队,二胡啊琵琶啊,你们去别的地方搞表演!

杨大哥是黎平县人,老板娘和小伙儿都是从江人。他们三个合伙开饭店。

“原来跑工程车的,工程都做完了,现在结账也难啊。”小伙说。

杨大哥做过大生意,在佛山开服装五金件加工厂,自己开 15 年,儿子接班也开到了第五年。二十年时间里,生意做得最顺的时候是 2007 和 2008 年,七八十个员工,400 多平米的厂房机械全部加满,连加工设备都是自己设计的。“可惜没申请专利,搞专利的话,现在不是这个样子。”

他们管老板娘叫“乃龙”,意思就是小龙的妈妈。侗族女人在生了孩子之后,通用称谓就会变成“乃”。而男人会变成“甫”,意思是父亲。

在土菜馆大堂里,挂着一幅“生意兴隆”的牌匾,是和谐侗戏班成员合伙送的开业礼。孟建英也是戏班的成员。21 个落款,只有三个人还没有变成“甫”和“乃”。

“孟建英”会出现在各种行政文件和媒体报道里,朋友叫她“乃龙”,对工友和认识不久的人,她是“老板娘”。


孟建英出现的时候,抱了一只和她差不多高的玩具熊。她夹着熊从车里下来,快步走向我和张涵露,一把抱住我们。黄色紧身短衫和黑色长裤,高跟鞋,风风火火,看着干练。

她到的时候,老杨已经和我们后面到的四个老乡聊了好一会儿,两男两女,大堂开一桌,一壶茶倒来倒去。看起来孟建英是为了他们临时把肇庆的见面改到了从江。

孟建英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在烧烤店门口的小棚子那边开始忙活。支起大铁锅,煤气灶下面的油桶拎起来咣咣半锅油。端来一个篓子,是生糯米,两种颜色,白色和用碱水染过的黄色。抓起几把扔进滚油,米粒迅速膨胀浮起,她用一把炒菜铲划拉到准备好的大铁盘里。如此重复三遍。手速极快,不耽误和我们说话。

这是要做什么?油茶。

一扭身从烧烤店深处拿来一条鲫鱼,还是杀好的。油锅煎鱼,然后各种盒子袋子里拿出豆瓣酱干辣椒花椒粒。接我们的小伙在案板上开始备菜。黄瓜切段,豆角切碎,拍蒜洗葱。一切眼花缭乱。只记得油锅里的香料爆开,我们咳嗽着后退几步,看着一份香辣烤鱼快速就绪。那边老杨还是和老乡聊天。孟建英脚蹬高跟鞋一刻不停,等她手拿菜刀往铁锅里削玉米粒的时候,我全然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洗的炒辣椒的锅。烤鱼和豆角炒玉米上桌的时候,炒米花刚好晾凉。

侗族人家来了客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招待油茶,而且都是要吃饭的,张涵露说。

我们担心聊天时间不够——回广州的高铁在 4 个小时之后——小心翼翼问她:“还有时间聊吗?”

她端着盘子往圆台面走:“有有有。吃油茶!”

油茶吃起来十分像茶泡饭。我们帮孟建英分碗,每只都盛上小半碗炒米,浇上茶水,舀一勺玉米炒豆角。茶泡饭一样的香气和口感。

好不好吃?老杨问。

挺好。

老杨露出不相信的样子,你们汉族人第一次吃就说挺好,一看就不是真心的。你要吃几次,才可以说挺好!

老杨是他们中间普通话最流利的,坐着的时候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肘支在膝盖上。只有对我和张涵露说话的时候他们才会转换成普通话。侗话飞舞起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语速都要比说普通话快上五倍。

老乡是来找老杨和孟建英他们取经的。原本是做什么生计的不清楚,反正现在琢磨着搞点什么可以赚钱。听说这里新开了饭店,也来听听情况。四人中有一个中年男子,戴鸭舌帽,别人介绍,这是黎平县里的侗戏文化传承人。我们表示失敬。他很认真,你们要找人演侗戏,找老板娘就对了,她厉害!


聊天是在客人走之后开始的。四间 KTV 房中的一间,孟建英把涂了指甲油的脚搁在茶几上。黑色的大沙发围成 U 字型。

我们一开始聊的是各种时间。在金利开厂的时间?2012 年。那么是什么时候到金利的呢?2005 年,小孩一岁。开厂的时候小孩多大?读一年级。你那时候多大?27 岁。那时候有多少老乡在金利?几千个吧。现在呢?好像是 8 万。

她有点拘谨,像有问必答的学生,安分守己等待下一个问题。这不是聊天。

张涵露想帮我打开一下局面:在广州的美术馆做完表演之后,后来还有什么人找你?看朋友圈,前阵子你似乎参加了镇政府组织的一个活动?

对。孟建英打开手机,找出一个视频放给我们看。


近日市委统战部、市民总局、区委统战部、区民总局联合金利镇政府在高要区金利五金制品有限公司,举办民族团结进步创建暨反宗教极端思想宣传教育进企业活动,深化反宗教极端思想宣传教育,进一步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金利公司里来自贵州等地的侗族同胞,穿上盛装,载歌载舞,唱响民族团结进步最强音。活动通过政策宣讲引导企业员工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进一步增强国家意识、公民意识和法律意识,全面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抵制宗教极端思想的防线,共同维护民族团结和社会稳定……要深入学习民族政策,当好民族团结进步的先锋者,为促进企业各族职工交流交融作出积极贡献……通过开展民族团结进企业活动,详细讲解了我国的民族知识和宗教政策。防范抵御意识,进一步促进民族宗教政策法规走入正常生活,走进人民群众。


然后她收起手机,没有什么多余的评价。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在厂里唱侗戏的事情:自己开厂之后生活好了一点,也没赚到什么钱,就是可以生活。大家干活都很累,下班之后想一起玩,这样开心一点,忘记干活的苦。本来就会唱传统的戏,以前老人编的,《六郎探母》《红楼梦》什么的。现在自己出来打工了,可以自己编。平时每个月的 1 号是休息日,除此之外天天上班,8 个小时。不会写字,以前也不认字,全部记在脑子里面,准备去演了,怕唱戏的工友忘记,一句一句说到手机里,微信语音,跟他们再讲一次。10 天就可以排好一部戏。

之前你跟我说过的,有一个鬼的戏是什么?张涵露问。

孟建英看起来很迷惘:有一个鬼……后来她决定不想了,整个人直起来,跟我们说:“我现在编了一个新戏。”开始讲。


有一对男女相爱结婚,女的生了一对龙凤胎之后生病死掉了。老爸娶了后妈。后妈已经嫁过 9 个人了。然后男的就出去打工了,(走之前)把(管钱的)钥匙给两个小孩。后妈的老弟爱赌钱,没钱用了,来问后妈拿钱。没有钥匙怎么给钱?就没给。两个小孩也骗她,老爸没有把钥匙留给我们。后妈就对两个小孩不好了。让他们去放羊,告诉他们早上出去 12 只,回来要 13 只。一天生一只羊,哪里可能?小孩就很害怕。又规定他们不许在附近放羊,要走远一点,希望老虎可以吃掉他们。(老虎没吃),就叫她老弟拿刀去杀他们。

两个小孩见到了后妈老弟,说舅舅,你为什么拿着刀,刀那么白(亮),你来做什么?舅舅说你们后妈让我来杀你们。小孩就求饶。弟弟不敢杀了。原本拿的银两也不要了,给两个小孩,说你们去找你们的老爸吧!两个小孩就上路了。

上路遇到强盗,钱被抢走了,没吃没住,到了一个破庙。姐姐觉得自己太苦了,找了绳子上吊。土地公公救了她。她说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干嘛不让我死,土地公公说你死了你弟弟怎么办。你别多说了,你弟弟已经醒了,你带着你弟弟再找一下,再过几个村就能看到你老爸了。这时候弟弟醒了,说姐姐你在跟谁说话。庙里这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姐姐说我跟一个老公公在说话,弟弟说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在哪里。姐姐这才知道这是神仙来救他们,这个老公公不是凡人,是神仙。就说(神仙)叫我们去找老爸,老爸就在前面。

后来果然找到了。老爸带着两个小孩回到家,先没有急着让他们露面,而是问后妈小孩们都在哪里,后妈说下大雨的时候两个小孩去洗衣服,冲下河去了。就骗他。老爸说那我不怪你,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个小孩,别人在卖,我买了,你去接他们进来。后妈就去了,一看就是那两个小孩,心想不好了,就要去打那两个小孩,老爸知道她良心真的不好了,想杀了她,两个小孩说不要杀人,杀人犯法,给她 100 两银子让她走。后妈就说自己命不好,这辈子嫁了 9 个人,也没有得到幸福,就上吊了。后来两个小孩就把后妈弟弟接过来一起住,最后还考上了大学。


“到这里我就没有编下去了。”孟建英说。

我已经很久没听人这样讲故事,有点天真,又一本正经。“这个戏好像需要 7 个人?后妈、两个小孩、土地公、后妈弟弟和爸爸。”我在数。

“9 个。还有两个强盗。”孟建英说。“不过一个人也可以演不同的角色。”

“那为什么之前演的打工人那部戏,男女主角换了三次?”张涵露说。

“因为一个人记不住那么多词。还有大家一起玩的话,歌词就是那么多,有些人一直不换,你跟我去你会高兴吗?我也想唱,那就大家分一分,每个人都想玩一下。”

我脑子里还想着故事情节。孟建英已经开始说这场戏的演出设想。

“如果有人叫我去哪里表演的话,那就要排练几个晚上这样。不能耽误工作。去跟别人比赛的话,肯定要选段,人家最多给你三四十分钟。”“这个戏很苦的。《甫求工》又好玩又好笑,但是女主角还是有点苦的。这个故事叫《甘孜(音)母羊》。就是他们俩出生就没有妈妈,吃羊奶长大的。这个戏很苦,我估计在我们老家唱的话,人家会觉得可怜,就会给糖给钱,它是过去的……老的那种……叫什么……”

“传统?”

“对。”孟建英不好意思:“因为我不读书,我就不知道怎么讲。”

“为什么没有读书?”

“那时候不用(读书)。也需要。但是那时候社会上不是说读书的都会干嘛干嘛,别人做官哪里轮得到我?那就不用读了。”

孟建英出生于 1982 年的从江西山镇小翁村。后来搜这个地方,知道侗戏在当地保存极完整,且没有被旅游业商品化,直到现在,不连日常村与村的场戏比赛,每年正月初三都是侗戏表演的大日子。对歌和侗戏表演是日常的一部分,在孟建英那辈人里,对歌相当于聊天,遇到谈恋爱之类的场合,要了解一个人,对歌比聊天好使。

“现在很多年轻人是聊天。以前是不怎么聊天的,以前只唱歌。老家的话,不管去哪里人家都会给一点钱。(现在)去别的村子演,八千一万都有。有吃的,还有东西送。是村子里一起出的,过节也可以,有地方不过节也会请你去,(给)五六千。分了也没有多少,每个人就几百块钱,但可以有饭吃。还会有东西丢上来,糖啊,饮料啊。就是旁边小店里买的。也可以给现金,拿微信可以扫。疫情的时候人家也会偷偷搞。”孟建英又回到新戏上:“比如龙凤胎的那个,他们俩很苦,如果编好唱出来,肯定很多人会给东西。”

“那你之前说的那个有鬼的……”

“可能没有编下去,他们(工友)怕鬼,就没有编。”过了一会儿,孟建英像想起来什么:“就是《甘孜(音)母羊》。老虎过来吃她小孩,鬼帮小孩挡了。就是老妈的鬼魂过来挡住。老虎吃不到他们两个,吃不到就把羊吃完了。”


那为什么金利的厂开得好好的,突然回从江开了烧烤店?

“金利那边也是待了很久了。我老妈也不舒服了,植物人了,脑中风。我在这里可以照顾我妈。我有两个兄弟姐妹,我姐的话在修摩托车,还是不方便,所以我在这里近一点,回去方便。一个星期帮她回去洗头。”

“杨大哥管饭店,我就搞烧烤了。这几年不好做,算起来我(的厂)也算倒闭了,三年就没出过货。没单。看下半年,下半年不行那就不行了。5 年前这里盖房子,有三年是疫情。就修到一半。还剩下那些都没有人住。”

“我那个(客户)老板都打电话说自己熬不住了,我说我过来帮你打工,他说我都熬不住了,你还来?就前几天。”

孟建英的工厂从事门把手抛光。在各种媒体报道里,她都有两种照片。侗戏表演时候身着民族服饰的剧照;另一种是坐在抛光机器面前给工人演示操作,穿着格子外套,只有发型不变,马尾辫高高地扎在脑后。

后来我去搜“金利 侗戏”,出来的结果有财新的一篇图片文章(下班后的夜里,女人会涂上最艳丽的眼影,男人的头发梳得笔直,在悠扬的琴声里,他们浅唱工厂生活的悲欢离合,卸掉满身疲惫,游荡于异乡的侗家浪子,在戏里找回了旧时故乡……);还有《西江日报》(她告诉记者:“业余时间里,在金利的侗族老乡经常聚在一起对歌、唱戏,甚至在微信群、QQ 群里唱。慢慢地,大家组队成立戏班。)

每一次报道似乎都在“穿过”孟建英,或者一起表演的侗族工人。他们会出现名字,但是名字什么都不代表。最终抵达的是代表现代的打工人经历和代表异域风情的侗戏的结合。主要在发图片,显示来自不同文化的碰撞。

后来张涵露发给了我高要镇那段宣传片的公众号帖子。《坚决反对宗教极端思想,筑牢民族团结生命线,高要在行动!》。

这也是孟建英的侗戏班得到媒体报道后的“衍生品”。出于民族团结宣传需要的表演。孟建英也排过宣传二十大的戏。“那个戏的话,有上下句,不能乱编。”


还是说戏的时候孟建英最有劲。她想把侗戏拿去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地方演,或者去哪里演她都愿意。说着说着就有组队张罗的架势,马上开始盘算筹备时间,利索得让人想起之前准备油茶和烤鱼的样子。

我尝试解释接力访问,以及我对金利镇上的侗族工友的好奇。四十年的时间,一代人带下一代人,村里的传统和生活都被搬到了金利这样的地方,现在还有打工人侗戏,到底发生了什么?孟建英的理解出人意料。

“你是不是要叫我编一个,谁先到谁后到金利之类,是不是这样?就是演自己的戏?比如我们几个朋友的话,哪一年来,干了什么,进什么厂,是这样吗?”

我想这倒也不错。如果侗族打工人的四十年可以这样被讲述。

但她理解的点又转了一个弯:“演自己也想演,但是怕别人笑话。可以编。我都是为别人好的,我从来没考虑过为自己好。本来一条路走好了,但是一条路走歪了,如果不成功的话,自己就没怎么好了。”

我听不懂这段话。她突然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总是在为不干活的丈夫掏钱。开厂赚的钱都被各种各样的事故花完了。唯一没浪费掉的钱是在老家给儿子盖了一间房。然后她问我们:“你说让我把自己的故事唱出来……已经很苦了,还要怕别人不高兴,你说是不是?”


离开的时候,因为实在太近,我们决定走回高铁站。马路对面也是大片毛坯房,像土菜馆的呼应一样,一家商务酒店开在一片烂尾楼里。但这里的一切有一种出于宿命的平静。正如一开始雄心勃勃的旅游开发热情,当它戛然而止的时候,大家也只能接受它。

路口拐弯之前,我给这堆毛坯房拍了照片,还有大道尽头那座号称是国际酒店的鼓楼一样的房子。那里看起来会成为从江旅游业的重镇,如果一切真的可以重振旗鼓,或许孟建英的饭店会成为通往热门景区的必经之地。

杨大哥对这生意有乐观的预期:“这个地方好停车,门前就是大马路,心里对人家好一点肯定有客人。”

但他又说,和当年开五金加工厂一样,如今做生意属于闭着眼睛赌一把。

孟建英似乎连这样的预期也没有:“政府到时候就收回去了,我们(的饭店)肯定也是要收回去的。装修了也没办法。可能三五年吧。能不能回本我也不清楚,有生意就快,没生意就慢。”

告别的时候,她张罗着找车送我们,见我们说路程太近,又张罗一起走到火车站,但是很快又像个小女生一样,苦恼于一会儿自己就得一个人走回来。于是,我们在饭店门口说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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