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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文学是个独立 App,它的表达在不停变化,认识它的人都有不同的机缘。此前你可能会从各种短篇小说、长篇访谈,人类学田野笔记或者和它的前身《好奇心日报》的联系认识到它,如今它还在持续作出调整。不过它的价值观一以贯之: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又不会袖手旁观。

这里最大型的表演,轮不到艺术家来做|接力访问034 一娃

当大家在表演里避世的时候,有群人偏偏希望让你通过表演更清晰地看到世界。
题图:《此地吴人》“演出”中;图片均来自公众号老妖精ssssss

原文刊載於小鳥文學

文|杨樱

2022 年 10 月 15 日,一个周六晚上。上海外滩美术馆举行了一场《老妖精 2022 特别非必要拍卖会》,拍卖内容是廉价的舞会和演出道具,比如红绸缎,大头佛,雨丝,或者有着大荷叶边的布面扇子之类。此地离佳士得拍卖行恰好一个街区的距离。当然了解这一点除了给参加拍卖会的人增加内心戏之外,并不会给这场拍卖带来更多收入。这场拍卖的组织者“老妖精 ensemble”(下文简称“老妖精”)在 9 月 28 日就在同一幢楼里开设“林子舞会”零售商店,拍卖、零售和流动商贩的行动整体构成了一个表演艺术作品,叫做《¥2.50》。

“林子舞会”的确存在,是城隍庙小商品市场里一个同名主营舞会派对道具的小商铺。老板娘林子 70 年代生人 ,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因为疫情管制,舞会变得“非必要”,做了七八年舞会道具买卖的林子如今拿出店里的半面墙改卖拖鞋,勉力支撑生计。2022 年上海封城之后,整个小商品大楼空关店铺无数,林子的店开在一片冷清中。在刚解封之后的 6 月,“老妖精”为林子带货,踩着“6·18”的热度做了一场淘宝直播——你也可以说,一群艺术家做了一场形式是淘宝直播的表演。

“老妖精”之所以在外滩美术馆做《¥2.50》,一是因为她们与林子“在非必要层面上产生了一丝共鸣”“其实我们做的表演艺术也是‘非必要’,”一娃说:“而且可以说是当代艺术系统里最非必要的”,由于它非物质化的存在,就算有影像,合同等物质收藏方式,但这类主流表演艺术收藏和升值都低于其他艺术,在拍卖和收藏体系里几乎看不到它。”

城隍庙小商品商城里的“林子舞厅”

她们调研了类似小商品商贩在疫情期间的生存状况。此前她们经常因为要临时购买演出道具,连网购都来不及,只能冲去城隍庙这样的地方采购,因此不但认识了林子,还对类似的商业形态在一个多元城市里扮演什么角色有直接了解。因此把城隍庙小商铺空间直接植入外滩大楼,也是对这个两个空间进行最直接的并置对话。

她已经忘记那天一共拍卖了多少钱,只记得“老妖精”最后还拍卖了一场派对,而之所以要特别拍卖这个,“也是因为那时候还不能聚集,只能搞借艺术的由头,办一个派对”。

一娃出生于 1995 年,是“老妖精”里最年轻的成员。这个组织对自己的介绍很长:“一个混沌中正在形成的集体创作共同体。以当代实验剧场为创作媒介……寻找比传统戏剧舞台更独特的现场。”如果以更粗糙的说法介绍,那就是这是一个除了舞台哪里都可以演戏的创作群体,而所谓“戏”,既没有明确故事,也不设立传统的观演关系——如果你去看“老妖精”的戏,你绝对不会是那个坐在那里鼓掌的人。

“老妖精”于 2018 年初由三名女性剧场创作者成立,现在核心成员六人。一娃是在 2018 年末的时候加入老妖精的,那时候她刚从美国本科毕业,学的是戏剧导演,还有一个“毕业实践两三年再去读研”的人生计划。不过本科一毕业后她就一直怀疑剧场的意义和功能,“舞台上炫丽的声光电虚构出来的世界有什么意义吗?什么样的剧场作品是值得消耗时间和资源去做的? 我(因此)对世界做了什么改变?”

那时候她已经在之前假期回国的时候和朋友在家乡杭州玩过一系列公交车作品:在每年跨年的时候,问巴士公司租一辆公交车——日租比她想的便宜很多——以此为创作框架,探讨公共空间的行动可能。每年跨年杭州交通惯例大堵塞,尤其是景点附近,游客会抓狂到抓住任意公交车就往上挤。一娃和朋友们在车上做了装置,还用大喇叭播放声音作品,有不明就里的路人困惑抗议“噪音”,着急下车,也有缓过神来的路人激情合唱,群魔乱舞,一起瞎搞。

真正为“老妖精”这个创作共同体奠定气质的,还是 2018 年“每周一挠-自画像”系列。“我们在上海找了 5 个不同的空间,一家古着店、一家咖啡店、一家性用品商店,还有当时面临拆迁的棚户区定海桥,一个地方待一个礼拜,就地取材。”一娃说,其中发生在上海老工业居民区定海桥里的场面是这样的:

“定海桥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东西,而且流动性非常大。比如店铺招牌上写着山东烧饼,其实在卖香蕉……你可以看到人口快速流动的痕迹,同时我们也在里面找到了很多跟自己身份有关的东西。比如老妖精有一个女孩是温州人,爷爷是渔民,她最后的展示就是在水产店扮演一个卖鱼小妹,在那打电话;有成员在理发店想起妈妈小时候给她洗头发的感觉,最后她在里面表演洗头,观众也真的可以进去。我们会用声音漫游的形式,让观众每个人有一张手绘地图,用声音引导大家走动,最后所有人一起走到定海桥上,等一艘船过来。”

艺术机构看中“老妖精”的活力,邀请她们进入美术馆演出——对于一娃她们来说,美术馆这样的“白盒子”是无内容的场景(Nonplace)。于是她们做了关于美术馆里“看不见的人”的作品,邀请了美术馆的观众,志愿者,安保一起参与创作,用行动和表演的方式试图去打破空间的规则和权利,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和美术馆关系,和艺术的关系,以及美术馆空间与艺术的关系。“就想问美术馆这个空间到底是谁的?谁在主导?谁在参与?通常都会放大那些生产者们 ——艺术家和策展人——但其实还有很多隐形的潜在规则和那些你看不见的人。”

其实一娃在进入“老妖精”之前有过一份正式工作,而且和她的毕业衔接特别丝滑:5 月 28 日她在美国毕业,6 月 1 日她就在杭州开始上班了。工作是她自己找的,在一个沉浸式文旅项目里当助理导演。她有一种戏剧专业找不到工作的隐形焦虑,这种“丝滑”某种程度上还让她很自豪。不过这个项目只进行了四个月就宣告倒闭。一娃到了上海。

加入“老妖精”解决了一娃的剧场虚无感:所有的作品都来自于行动和感受,而不是凭空的想象。“我们经常的创作方式是一群人去一个地方,行走、聊天、采访、记录,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对一些东西作出回应。”与此同时,“老妖精”变成了一个共同体,不仅是创作层面,也是在生活层面。

五年之后回想起来,一娃觉得“老妖精”最初的成员生活和创作都处于某种不可复制的乌托邦状态。几个成员吃、住、讨论、创作都在一个公寓里。“每周一挠”项目——集中创作 6 天再表演一天——维持了四个星期,回报不过是每次 88 元一张票钱,每场大约四五十个观众,数千元的收入权当物料和基础生活费。“那个时候真的根本不管,没有场地支持,没有资金支持,没有机构背书,要做就做,然后大家不拿钱也可以……那时候我身边挺多人都是这种状态,就只是想要做东西。”

这样的勇猛生活让一娃和朋友们离现实很近。我问她是不是因为疫情耽误了出国读研,她的回复是“其实没有那么想急着出去”。“我觉得在这儿很实,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感觉很飘,飘在他们的一层话语上面……比如说移民亚裔……你做剧场,所有人都会觉得你要做亚裔剧场,你必须代表某一个东西,但你又觉得那个东西跟你没有这么贴近。这几年我们做‘自画像’,做棚户区的移民,做公交车这种公共空间的作品,是我皮肤能碰到的东西。”

“老妖精”有一个城市探索型作品,叫做《此地吴人》,“不是文献剧场也不是口述史,而是基于史料与个人记忆的再想象”。表现形式是声音漫游,参与者“成小组出发,在声音的指引下,追寻苏州人小杨的脚步,来到 1938 年的上海,途径曾经上海公共租界的主要街道,了解隐藏在建筑背后的故事”。一娃把这个叫做“知识生产型表演”。

“因为表演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不一样的词语。我们经常会套娃地说,我们在表演表演——什么是表演,其实这里面都有很多交叉学科,背后有很长的研究,最后的创作反而比较快。”

《此地吴人》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创作反倒更快

你可以在“老妖精”的公众号里了解这个迷人的创作,这里想说的是,《此地吴人》的形式和越来越流行的旅行消费项目 city walk 不谋而合,一个文旅项目因此找到“老妖精”合作,并带来了和之前完全不同的观众。

“那次很多参与者其实是出来逃避生活的,对,包括现在的沉浸式戏剧——你被带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里,可以短暂忘记掉你原来的生活。但我们的创作又很不想让你逃避生活,我们是反沉浸式。我们开玩笑说,我们是悬挂式,就是人挂在空中,脚面点到水这样子。我们拒绝造景。但普通人已经每天在直面生活,出来就是为了逃避,就想娱乐,就想密室逃脱一下。他们以为是来找线索打卡破解谜题的,结果发现要带着一个滤镜看真实生活。很多人不满意。”

大多数情况下,“老妖精”的观众都是有开放心态的人,这是因为它们从不在大麦网之类的渠道上售票的缘故。“传统观演关系有自己的好处,因为观众会有自己的预期:进一个空间、看一场戏。”“我们经常开玩笑,说自己是地下剧场工作者,因为与主流和系统保持着距离,始终游离在边缘。”

不过讽刺的是,2020 年是“老妖精”特别紧俏的一年。因为疫情管控,那一年国外的艺术家都很难进入中国,而传统的剧场无法开张营业。“老妖精”因为又在本地、又可以在户外空间进行创作,就频繁接到邀请,上面提及的和文旅机构的合作,《此地吴人2.0》版本,就是这样的背景。

“老妖精”的各种创作张力都来源于真实世界本身的样子,就像是在现实世界面前竖起一面镜子,而你分不清哪一边才能叫做“表演”。这种感觉一娃也聊到了:“我们很喜欢把社会中的真实的、有表演性的场景用到我们的作品里面,但我们这儿完全不缺这种社会性的表演……最大型、最精彩的表演,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表演,(要是拿)我们这种’艺术家’做的作品去比,我们都弱爆了。”


Q:你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A: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一个聋人演员和艺术家,很年轻时候就去欧洲留学了。我想和她一起攒一个工作坊,看看手语可以如何和不同门类的艺术在当代的语境下产生碰撞。比如现代舞和手语可以怎么碰撞,摄影和手语可以怎么碰撞,或者说雕塑和手语可以怎么碰撞。具体要做什么还不知道,只是先把人带在一起。

很多朋友都问我你怎么还不去做那个手语的戏,我的确还没有,因为我没办法做到“觉得手语这个东西好,就去拿手语排个戏”。这里面一些隐形的权力关系,就是艺术家“我要做一个作品,你是我的素材”那种。所以我就想让大家先不要以结果为目的,自然地发生一些了解和交流。

Q:手语对你来说有趣的地方是什么?

A:手语可以被视为一种有时间性的艺术化表达。现在很多人对手语的理解都还停留在翻译层面。我觉得手语有自己的艺术化职能。因为它是一门视觉语汇,可以构造的艺术形式太多了。手语也像一门秘密语言,我有时候也会教我朋友一些手语,在一些比如很吵的场合上用来偷偷交流一些简单的信息……手语是来源于听觉的缺失,但又给这个群体创造了一个很美的东西。

Q:那你要做的事情难在哪里?

A:你说手语和艺术的融合难度吗?在中国的聋人群体里面,现存和艺术产生关系的方式是比较单一的,当然现在上海有很多人都在做这方面的行动,但我觉得还大有可能性。比如如何更大面积的触碰到聋人群体(而不只是非常固定的一小部分人),比如更深入地探索手语作为视觉符号、语言本身、肢体动作、节律动能这些不同方面在剧场语境下的潜力。但更多的我还不太能设想,当然我也不去设想。就想先玩一玩。

Q:推荐一个有趣的人来接力?

A:上海本地独立音乐人孙大肆。她会把一些在地的事情写进歌里。感觉她是一个很能观察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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