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苹果与肉桂（上）

罗小蓁第一次见到芩妮时，一条腿正被压在把杆上。

她连连叫痛，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折磨人的动作。

然而若不是妈妈听信了所谓“学舞蹈能让女儿更有气质更漂亮”的鬼话，罗小蓁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头还没碰到腿，就痛得流眼泪。

“我不行，别练了，呜呜呜……”

她这么抗议着，然而在舞蹈老师眼里这不过是又一个懒惰孩子的大呼小叫，她将手按到罗小蓁背部，更往下压了一点。

“再坚持一下。”

“好痛，痛死了！”

罗小蓁越来越大声地叫痛，让一旁练功的其他孩子们频频侧目，然后被另一个老师带到远一些的地方开始做别的热身动作。

罗小蓁对舞蹈的憎恨，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个很大的舞蹈室，老师们穿着练功服，孩子们也穿着。当时她们初级班分了一半的空间，而另一半，则分给了为演出排练的孩子们。

那些孩子们，在罗小蓁的印象里，都穿着比自己更漂亮的衣服，不再是连身舞蹈服，而是或粉色或白色的芭蕾舞裙，在两个老师的指导下，舞姿如花儿般美丽。

其实大部分人的样子，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在记忆里只留模糊的影子，面目不清。

而芩妮，瓜子脸的芩妮穿着一身黑裙，站在粉色与白色的云朵之间，翩然起身，抬起手，转了个圈，又迅速屈下身，长长的脖子仰着，就像一只天鹅。

罗小蓁记得自己那时候是看呆了的。

然而那时她并不喜欢对方。

原因无他，芩妮话不多，除了跳舞，就是在休息的时候自己坐在一边看漫画书。从来不和其他小朋友玩，就算被叫过来玩游戏也摆手拒绝。

不只是罗小蓁，其他小朋友也是，久而久之，她们开始说起了芩妮坏话。

“听说她爸爸妈妈离婚了哦。”

“对对对，我记得是因为她妈妈和别的叔叔……”

“怪不得每次都是被保姆带过来的。”

尽管不喜欢芩妮，可每次听到其他小朋友说芩妮坏话，罗小蓁总不由自主往她的方向看。他们说话从不注意控制音量，而舞蹈室又空旷，声音很容易就能传到对方耳朵里。

芩妮跟往常一样看着故事书，旁边坐着指导他们排练的舞蹈老师之一——一个短头发的大哥哥，他正用手指点着书，将内容读给芩妮。

那天下课，罗小蓁跟往常一样坐在少年宫大门后的两排沙发上，等妈妈来接她。

罗小蓁的妈妈还在上班，每周六偶尔需要回公司处理事务，每到这个时候，她都叫罗小蓁坐在门口等她。

几周下来，罗小蓁早就习惯偶尔只剩自己一个人的等待，只是这次多了一个人。

——是芩妮。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芩妮的声音很细很小。

“啊…啊，可以的。”

罗小蓁迅速让屁股挪远了点，让芩妮坐下。

她见对方依旧在读那本故事书——不，比故事书更厚，还是硬皮封面的，跟新华字典差不多，像砖头一样的书。

“你在看什么书？”罗小蓁将头凑过去。

芩妮将书名展示给她看：

“《汤姆.索亚历险记》。”

然而当时的罗小蓁脑子里塞满了老夫子，乌龙院，史努比，米老鼠，根本没有这个外国人名的位子。

“这是谁啊？”罗小蓁有点迷茫地抓了抓头发。

然而芩妮笑了笑，把里面的一段内容念给她听。

她讲的是主角们被困山洞，拿出储备粮来的那段，当听到“腌肉”二字的时候，罗小蓁清楚听到自己肚子叫了一声。

她咽了下口水，摸了摸肚子。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罗小蓁对芩妮傻笑，“我肚子饿了。”

“我也是。”

孩子之间的破冰就是那么容易，不过几分钟，罗小蓁就和芩妮就热络了起来。

过了一会后，罗小蓁的妈妈来了，出乎她意料的是，妈妈也是来接芩妮的。

“你妈妈今天和我说，保姆有事不能来接，就拜托我来了。”

坐在车里，妈妈眼睛一直看着后视镜，这么对芩妮说。

“我们先去吃饭，我问了，她说可以吃麦当劳。”

在听到“麦当劳”三个字后，芩妮欢呼出声，晴朗的笑意跃上脸颊，罗小蓁从没看她这么开心过。

原来她跟自己没什么两样，也会为了吃垃圾食品而快乐啊。

虽然妈妈在后面补充芩妮不能吃炸薯条，但这不妨碍小姑娘们的愉快心情。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罗小蓁将自己的开心乐园餐玩具拆开，是一个粉色纱裙的小公主，她将它摆弄了一下，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公主不漂亮吗？”芩妮问她。

“我想要大恶龙，本来以为这次一定有的，”罗小蓁将公主放到一边，“但还是公主……我已经有一个了。”

“那我把我的给你吧。”

芩妮递来的玩具是罗小蓁梦寐以求的，张牙舞爪喷火的黑色恐龙。这让她几乎是在瞬间欢呼出声。

“耶！那我就拿公主和你换……”

然而芩妮却摆了摆手：

“不用了，让她和你家的公主做朋友吧。”

罗小蓁一手拿着恶龙，一手拿着公主，一时没明白芩妮的话是什么意思。

而就在这时候，妈妈上厕所回来了，看见一手一个塑料玩具的女儿，脸整个拉了下来。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呢，快给我去洗手！”

那天回家的时候，公主和恶龙静静躺在罗小蓁的包里，妈妈先把芩妮送回了家，然后继续往她家的方向开去。

“你觉得芩妮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妈妈的眼睛依然映在后视镜上，因为认真看路而平静得毫无波澜。

“我一开始觉得她好像挺不好相处，但是一起玩了之后发现还不错，”罗小蓁心情不错，开始滔滔不绝，“她喜欢看那种好厚的书哦，就像字典一样，好像还认识很多字……”

“她确实是个好孩子。”

前方出现绿转红，妈妈在一辆卡车屁股后面停了下来。

“小蓁，要和朋友好好相处啊。”

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妈妈转过脸，对罗小蓁这么说，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

比起建议，她的姿态更像是一种命令，或者教导。

“老妈，你认识芩妮的妈妈？”

“嗯，算是吧。”

红灯转绿，车流渐动了，妈妈把头转回去，也跟着踩下油门。

“不过……还是她最近和我说了，才知道芩妮和你在一个班里，我们之前也有很久没见了……虽然说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吧。”

就算十几年后罗小蓁也依旧记得那个夜晚。

那天是表演的日子，那时罗小蓁和芩妮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在彩排的时候她也会跑到后台去和对方玩。

在跟芩妮成为朋友后，罗小蓁曾三番五次和其他小朋友们说，芩妮不是那样的人，芩妮很好，然而收到的只是他们的白眼。

对此芩妮表示不在意，反而还安慰起罗小蓁来。而那群孩子看着她俩那么好，也逐渐疏远了。

今天，快开演了，却到处都找不到芩妮。

老师在后台焦急地到处走着，叫着芩妮的名字，急得直跺脚。

同时化妆师给孩子们补着最后的妆，给他们整理衣服，道具师则把各种装置，舞台道具搬来搬去。一片忙碌中，罗小蓁静止地站立着，手里提着自己的舞鞋。

她习惯带舞鞋来少年宫了——今天也不例外。

芩妮去哪了呢？

罗小蓁内心浮现出担忧，如潮汐般一阵大过一阵，直到它淹没了自己整颗心。

她跑到厕所，跑到杂物间，最后是化妆间，都没见到对方的影子。

外面已经开场了，芩妮领头的少儿舞蹈节目被安排在第三个，没多少时间了。

老师急得妆都花了，正跟刚赶来的男老师争吵着，对面似乎在质问她为什么不找多一个替补，偏就指定这一个孩子来领舞。

“不是她的话这舞就没感觉了！”

这句话就像点醒了罗小蓁一样，让她朝练舞室跑去。

练舞室门没锁，昏昏暗暗地开了一条缝，微弱的哭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芩妮！”

罗小蓁用力把门推到自己能进去的位子，飞也似地跑到芩妮身边。

对方此时正抽抽嗒嗒地哭着，眼圈都红了。

“怎么了？”

罗小蓁坐到芩妮身边，看见她身边散落着一对舞蹈鞋——但是上面的带子已经断掉了。

她果然被那群人欺负了！

芩妮哭得抽抽嗒嗒，话都说不清楚。而罗小蓁看她这个样子，心里又气，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她只能先拥抱了对方，让芩妮瘦小的身体慢慢平复下来，不再抽噎了。等一切缓和了，办法才从罗小蓁脑子里缓缓冒了出来。

“你先穿我的舞鞋去。”

罗小蓁用手指擦掉芩妮的泪花，拍了拍她的脸。

然后她拉着对方缓缓起来，走出了练舞室大门。

罗小蓁手心里感觉到芩妮还在颤抖，她回头对着对方一笑：

“别怕，我在下面看着呢！”

这一笑，虽然对于那时的罗小蓁来说，只是一个脸部肌肉动作，一个安慰，可对芩妮来说，它就这么印在了她之后十几年的人生中。

在罗小蓁把芩妮带到后台之后，当即就是一阵忙乱，老师也顾不上指责她了，叫化妆师来芩妮上妆，把演出服套到她身上。

罗小蓁将自己的舞鞋从袋子里拿出来，给芩妮穿上，她的脚与自己的舞鞋契合得正正好好。

当她回到观众席的时候，正是芩妮的独舞部分。此时她周围的孩子们都低下身，一束光打到芩妮身上，照着她眼角的亮片，连同那条美丽的黑裙子一起闪耀着，而芩妮仰头，脚尖踮在舞台上，做着标准的芭蕾手势，仿佛一只真正的黑天鹅。

然后她轻轻地跃起，展翅高飞。

那时的罗小蓁也不知道，这轻轻一跳，直接点进了她的心里，直到十几年后。

下周来上课的时候，芩妮所在的高级班没有再和罗小蓁的一起了，罗小蓁把同班那群孩子逼问了一圈，没一个人承认他们弄坏了芩妮的鞋。

这让罗小蓁和低级班其他孩子的关系更差了，那个学期剩下的时间，休息的时候只剩罗小蓁一个人坐在一边——芩妮坐过的地方看书。

她也逐渐开始看起了字多的书，虽然暂时做不到如芩妮那样看没拼音没插图的，但罗小蓁承认，有时候，文字是比画要好看的。

后来她去芩妮家玩过几次，二人依旧很亲密，只是每次她家里都只有保姆。每当楼下传来车声的时候，罗小蓁都明白，自己该走了。

小升初的时候，芩妮搬家了，之后她们再见面是在高三的暑假，在托福考场外。

时间紧张，那时候她们互相点了头，匆匆忙忙加了微信，就进考场了。

芩妮变漂亮了很多，仿佛真正的舞蹈演员。这是在短暂的重逢中，对方给罗小蓁留下的印象。

以及，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就跟苹果花一样香。

直到25岁，罗小蓁都认为，自己与芩妮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