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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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窄門:讀Anna Ruddock《特殊待遇》

K書中心、衝刺班、重考醫學系。這些場景很熟悉嗎?Anna Ruddock的《特殊待遇》寫的是錄取率低於0.01%的全印度醫學研究所,成千上萬印度學生的第一志願。但Ruddock沒有止步於記錄菁英學生的求學血淚史,而是要讀者一併看見他們對社會褊狹的想像。在那扇允諾成功的窄門裡,是什麼樣扭曲的競爭,使得醫學生以為自己的成就全都來自於個人的意志與努力?

Anna Ruddock, 2021, Special Treatment: Student Doctors at the All India Institute of Medical Science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想要唸醫學系你的大考分數得破表/有人乘了一點三五 還是沒我高/我的高中生活就是每天起床虐模考/不懂其他人的分數怎麼看起來都像被狗咬」──神經元〈台大醫學Freestyle〉

你或許也曾遇過這種事,某天與朋友閒聊,忽然得知自己的一位朋友,或朋友的朋友,朋友小孩,甚至朋友小孩的朋友或朋友的朋友的小孩正準備大學重考,立志考進醫學系。再殘忍一點的故事,甚至會以「這是他第2、3、4、5次重考了……」開頭。你想說點什麼,但最後只能默默嘆一口氣。唉。

在求學路上,你可能也聽過這些說法:

A生:「我去找高中老師。她跟我說,既然你成績這麼好,應該去讀醫科。」
B生:「我媽一直夢想成為醫生,但她沒辦法達成。所以我決定成為一位醫生。」
C生:「老實說,這完全是我爸媽的期望。我沒想過當醫生。我只是覺得我必須這樣做。我必須這樣做,然後事情就照著我爸媽想的方向走。」

你或許會感到意外,因為上面ABC的說法都不發生在台灣,而是從Anna Ruddock的《特殊待遇》照抄來的。

《特殊待遇》寫的是全印度醫學研究所(All India Institute Of Medical Science, AIIMS),印度最大的醫學兼教學機構。用台灣類比來說,地位好比是臺大、陽明、成大幾間國立醫學院與醫院組成的集團。AIIMS的歷史悠久,可上溯到印度獨立初期。剛剛擺脫殖民的國家百廢待舉,亟需透過發展證明自己過得好,於是有了這間政府主導的醫學教育機構。也因為這個緣故,AIIMS不只是在軟硬體上受盡好處,它同時承載了一個國家的榮光,標榜最頂尖與最理想的模樣。

位在新德里的全印度醫學研究所(AIIMS)總部外觀。(圖片來源:Wikiwand)

接下來的故事,你我想必都不陌生。AIIMS成為印度人心中的大學第一志願,年年都是千百倍學生試圖擠進窄門裡,成為人人稱羨的醫學生。在人口眾多的印度,這競爭是如此的激烈──Ruddock說,學生們已經不是比拼誰能成為百分之一(PR99)的佼佼者,而是必須計較PR99.9與PR99.8之間那微末的差距。甚至有時候,你還需要一點點的運氣,才有辦法成功。

也因此就像台灣,學生到特地通勤到補習街「K書」是常態。重考也不少見。參加高三衝刺補習班的Balraj說:「我們一天大概讀14到15個小時,考前三、四個月前則變成17到18個小時」。高一才決定要讀醫學院的Krish則說,因為遇到不好的數學老師,他高三畢業後只好再花一年時間準備入學考,成為了重考生。

AIIMS的2018年各族群錄取生成績統計表。從右邊第二欄可以看見PR99的表現只不過是錄取門檻。(表格來自原書)

然而Ruddock並不想停在這些資優生的苦與淚。學生們的壓力與掙扎不假,但他們未曾意識到的是,自己領受的特殊地位與待遇同樣無所不在。

回到入學考的例子。AIIMS作為印度第一間全英文授課的醫學院,對學生的英文要求不在話下,然而印度國內並非所有中學都有英文師資,更不是每個人都請得起收費高昂的家教。Ruddock就寫道,她的訪問者除了兩個表列階級的學生(Scheduled Castes,印度政府以此詞稱呼當初印度種姓制度下最低層的族群,並列法保障),全部就讀提供英文教學的私立中學,甚至有兩個出身菁英的寄宿學校。又或者想想重考班──在印度最有名的補習城Kota,準備一年重考的學費大概坐落一萬五千到四萬元台幣之間,另外至少還要三萬台幣左右的雜費。對大部分的印度家庭而言,這同樣是一筆難以承擔的金額。換句話說,大部分的AIIMS學生仍舊來自負擔得起這樣教育的富裕、上流階級家庭。

更關鍵的問題是,異常激烈的成績競爭不免滋生怨恨。2006那年,在印度政府考慮設立醫學院保障名額前夕,印度前幾大醫學院的一群學生們組成「青年平等」(Youth for Equality)聯盟,發動罷工罷課抗議。當然,AIIMS也有不少學生投身其中。他們主張,政府應該超脫種姓制度的框架 (casteless)而完全交付更公平、客觀的個人考試成績來決定誰能錄取。

雖然印度政府在遊行抗爭之後還是通過了對弱勢階層的名額保障政策,然而「青年平等」聯盟的影響並未遠去。尤有甚者,這類反對保障名額、強調「平等」的想法如今更善於用「個人努力值」來包裝自己。

例如一位反對保障名額的受訪學生Mihir這麼說:「基本上我們認為,最少像醫生這類掌握人命的專業不該由比較不認真的人來當。(……)當然,並非所有保障生都不適任,但如果比較一般生跟保障生,那保障生不適任的比例相對高很多。」

在另外的訪談裡,一位學生談到自己的經歷也有點不平:「我認為我們需要高種姓低收入戶(upper-caste poor)的保障位。他們過得很貧窮卻完全沒有任何保障名額。我在入學考的時候比一個表列種姓的人多拿了兩倍的分數,但他錄取了,我卻沒有。所以就算你不相信種姓制度存在──就像我當初高中裡完全沒有種姓制度的問題──在升學過程中你也會漸漸相信種姓制度存在。因為那就是你入學考時所面對的狀況。」

接在這些受訪者的說法之後的是Ruddock的重要反省。她說,類似這樣強調「公平性」的說法,建立在一套現代國家運作的理想圖樣上,假設了社會裡人人(應當)平等,講求客觀理性,共享民主的義務與權利。然而學生這套想像卻也忽略了整個國家歷史上因為種姓制度與殖民統治而曾經大規模存在的壓迫與不正義──他們討要的「平等」從來不曾屬於所有人。

當年抗議一景,可以看見學生們高舉「不要有保障位」標語。(圖片來源:Forward Press)

學生不只在成績問題上未曾想過背後歷史、社會條件的不平等,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到醫學機構也存在著層層「特殊待遇」。談到自己的出路,許多AIIMS學生都認為醫學院畢業不過學到行醫基礎、拿到成為醫師的資格;然而如果要在醫院工作,自己那張薄薄的大學文憑完全不夠。繼續讀研究所、專攻特定醫學領域(例如內科、外科等等)成為必然的事──而那又是一個比大學入學考更難通過的窄門。

這些學生講得不算全對。Ruddock告訴讀者,所謂「大學畢業醫生工作不好找」,是因為這群資優生所見所想都是類似AIIMS這樣的頂尖醫院。如果離開城市,醫療人手缺乏的鄉鎮隨處都是,非常歡迎只有大學文憑的醫生。

人各有志,問題並不在選擇去處。關鍵仍舊是怎麼來。前面提過,AIIMS象徵著印度獨立後傾力打造的理想願景,是國家醫學發展的美好模樣。也因為這樣的政策,年年湧進AIIMS的不只有憧憬的學生,還有希望在此找到痊癒希望的全國病患。作為醫療兼教育機構,印度政府的用意當然是希望以AIIMS為中心,培養更多醫生,將醫療與醫學資源擴散出去。長期以來,一方面AIIMS的醫師都面臨病患爆量的難題;但另一方面,AIIMS的學生們也受惠於這些病患,而比其他醫學院學生有更多機會見識更多病例,累積經驗。然而學生們只看見AIIMS裡頭的榮耀,卻從未想過他們領受的好處從何而來,他們打造並維護了一個封閉的迴圈:菁英學生繼續在頂尖醫院服務,而鄉間則持續更壞。醫療與教育兩者想要翻轉,再無可能。

其實《特殊待遇》的論點並不新也不難。全書要我們看的就只是社會科學最基本的概念之一:結構。在個人的意志與努力之上,存在著更巨大的形塑力──一個人的出身、經濟條件、國家政策──有些人因此容易得利、成功;另一些人無論如何拼命也無法抵達夢想之地。

或許你我已經對這類說法熟到厭倦,但想想台灣這幾個月的事件:先是音樂選秀節目《大嘻哈時代2》裡選手神經元描述自己的台大醫學系生活心得:「想要唸醫學系你的大考分數得破表/有人乘了一點三五 還是沒我高」。然後再有人們在台大的公開平台上有詞振振:「火冒4.05丈」、「原住民特權是政府對平地人的暴政」。《特殊待遇》的內容不新,卻從未過時。

究竟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促動千萬人爭相搶奪一個位置;而在那允諾成功與永善的窄門裡,又是怎麼樣的辛苦與扭曲,使得競爭者也變得狹隘──從此只看得見個人的付出與成功,而無視社會上種種公理與正義的問題?Ruddock這本《特殊待遇》雖然寫印度的醫學院,但很多橋段都彷彿台灣昨日剛剛發生的故事,讓人不知道該感覺親切還是該深深嘆氣。如果2023年可以任選一本民族誌翻譯成中文出版,或許我們正需要這本《特別待遇》。


Anna Ruddock是倫敦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London)人類學博士,期間受業於Kriti Kapila與Bronwyn Parry等人。目前Ruddock任職於NGO,持續障礙正義的倡議,並特別關注慢性病照護議題。《特別待遇》是她的第一本書。


關鍵字:醫療人類學、醫院民族誌、階級、教育、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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