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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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雞兔同籠問題:讀Natalie Porter《病毒經濟體》

近年人類對野地的開發加劇,人與動物交流密切,各種疾病大流行也變得頻傳。在COVID疫情期間,許多流行病主題民族誌相繼出版,Natalie Porter的《病毒經濟體》是其中之一。人類學者從禽流感切入,帶我們看見越南如何因此成為公共衛生與經濟利益混雜的巨大實驗場。
Natalie Porter, 2019, Viral Economies: Bird Flu Experiments in Vietnam.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每個人在國小求學時大概都遇過某位詭異的農夫,總堅持若干雞兔共養一籠,偏偏又永遠搞不清楚牠們的數量。這則數學問題據說最早上溯至魏晉南北朝,歷久彌新,至今仍舊活躍,那位農夫甚至還榮登網路上的課本怪人榜。

然而「雞兔同籠」可以不只是數學題目,還成為《病毒經濟體》一書的內容比喻:有時候,雞跟兔子就是得關在一起,不能分開討論。在此,也先請讀者別誤會,Porter的《病毒經濟體》只談禽類與禽流感,沒有兔兔。所謂雞兔同籠比喻,是我讀完這本民族誌的第一聯想。

是這樣的,Porter在全書開場就馬上提醒讀者,禽流感不該限於公共衛生議題。尤其在越南,雞與雞肉既是家庭重要的飲食來源,也連結到犧牲奉獻的形象,加上養禽業在歷史發展中佔有非凡意義,禽流感涉及的絕對不限於人口健康。換句話說,在無法略過養禽業不提的狀況下,有關禽類與禽流感的討論永遠必須把公衛、流行病學(雞)與經濟發展、政治考量(兔)關在一籠處理。

比如把鏡頭切到胡志明市的濱城市場 (Chợ Bến Thành),2003年作者到此尋訪雞肉攤時,商家們還會展示關在竹籠裡的活雞,以保證自家雞肉既新鮮又健康。但隨後幾年亞洲禽流感大爆發,濱城市場的生鮮攤販被指控是關鍵傳播源,國家決議整治傳統市場。從此當周圍商販繼續賣著活魚與生豬肉,濱城市場的雞肉與鴨肉攤上只剩企業化養殖、屠宰一條龍過後的包裝商品。

濱城市場外頭一景。這市場如今是非常受觀光客歡迎的胡志明市景點。(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關鍵並不在市場有賣什麼、從此不賣什麼的感傷懷舊。而是當國家在公共衛生的考量下定出市場管制政策,它同時限定了「標準」的雞肉與鴨肉模樣──或者誇大一點說,它限定了某些生命必須生長的形式。

在二戰後越南掙扎著獨立的幾十年間,家庭式、小規模的養雞或養鴨場曾經是越南鄉間人民重要的營生來源。甚至在1990年代初期,隨著越南經濟起飛,國民的飲食習慣開始改變,大量購買肉類,整個越南的禽肉開始供不應求,也還是這股鄉間力量撐起越南大部分的肉類供應。然而在新的市場管制政策中,這群人受到的影響同樣最大。他們習慣的飼養方式、對「雞」與「雞肉」的關係與想像都被迫要做出改變,轉而迎向所謂「更現代化」的科學飼養與衛生屠宰。

如何從家庭式的小生計轉向需要龐大資金維持的企業式經營?在這樣的產業衝擊與產業轉型中,公共衛生的考量又要怎麼折衝、怎麼處理?Porter努力要告訴讀者,這些顯然不能單獨討論的狀況,正是整個越南都在面臨、也掙扎著解決的雞兔同籠問題。

在越南,摩托車是個人重要的交通與營生工具,以「摩托車滿載」為主題的攝影隨處可見。在這主題之下又可看見許多「載著雞禽的摩托車騎士」主題照片。(圖片來源:Google)

另一方面,不只國家政策影響著整個產業與生命形式,養禽業者自己也在新環境裡摸索與轉型。例如在同塔(Đồng Tháp),業者領取國際NGO組織的補助,試著用改良的放養方式養新基因品種的防疫鴨。可惜這些鴨未能受越南人喜愛而沒有市場,只能持續仰賴NGO組織補助,後續命運不明。或者農民Trí和 Thủy嘗試獨立門戶,放養一種最近打入越南城市市場的雞群。利益有了,卻也同時要放棄家庭式養雞場,進而斷去過往與家族緊密的連結。

透過上述種種例子,Porter說,當前的越南就像是一座禽流感下的大型實驗場。政府官員試驗各種防治手段來預防、抑止禽流感發生;民間業者則試圖在防疫制度下找到最高利益的飼養法、雞鴨品種。這之間還有國際NGO組織與企業的介入,試圖在越南發展(衛生考量或經濟利益上)有潛力的新品種與新飼養方法。但在每個人都為了防疫與新經濟利益四處摸索的同時,卻也沒有誰說得準什麼可以成功、哪個最好。一切都只是實驗,生活即實驗。Porter於是強調,在這過程中生命該如何長成,乃至於人與動物關係都在激烈變動。關在一起的雞與兔子最終可能混合出雞兔奇美拉怪物。





同塔省某座實驗養鴨場一景。(圖片來自原書)

可惜的是,文章讀到這裡,你或許會感到一點無聊或疲乏──就像數學課上老師講解完概念,就要大家反幅練習題目時你會感到的那樣。《病毒經濟體》的主旨直接、明確也有力道,但內容多是政策與調查報告分析,田野故事很少。整本書讀下來,就像是寫過無數次雞兔同籠題目。除了雞與兔的數量稍微有變化,一直停在同個概念上打轉。

不過我們大概也可以體諒。畢竟討論國家防疫的議題本就不是易事,更何況是在越南。Porter 自己也說,在胡志明市時她原訂要寄宿在養鴨人家中,沒想到抵達不久政府官員就找上門來,迫使她最終改變策略,乾脆研究政府官員巡視養殖場的日常。此外,對民間採取新式飼養管理的企業而言,每次外人的拜訪都意味著多一分病毒傳播的風險,Porter同樣不受歡迎。

說到底,雞兔同籠問題歷久彌新,而且畫面感十足。在數學老師沒有講解前,或許你會像我一樣對這類型題目感到新奇。然而解說完概念,知道雞與兔怎麼算,這項問題似乎也就不過關在一起的雞兔如此了──以此來想《病毒經濟體》這本書,大概也是這個道理。


Natalie Porter是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人類學博士,受業於Katherine Bowie、Linda Hogle和Claire Wendland等人。Porter曾擔任過聖母大學(University of Notre Dame)人類學系助理教授,目前是自由研究員。《病毒經濟》是她的第一本書。


關鍵字:醫療人類學、STS研究、疾病防治、畜牧業、越南


附註:轉眼間2022年也已經過去一半。在試著放慢寫作速度的這半年裡,我們總共讀了九本民族誌,這其中有些是經典,有些是近年才剛出版的新書;有些與時事密切呼應,有些則讓過往的歷史清晰。但無論如何,再次感謝各位讀者的陪伴。由於我們接下來的夏天將為了自己的田野忙碌,在這裡也先和各位讀者朋友請個假。在本篇文章刊出後,有關人類學將休刊兩個月,直到九月再重新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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