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抉擇|第37章:遠行

回頭,為何頻頻回頭?車窗外喧嚷的寂寞啊,我終於上了車,把舊的一切留下,把新的我載走。

離家的那天,我留下許多東西,但願我什麼也不必帶走。

我掮起背包,把每一處我活過的角落以眼神輕輕撫摸,一步一步走下樓。

爸和往常一樣,假日總坐在一場場消磨生命的球賽前吃零嘴喝啤酒,養大他愈漸鬆弛的軀殼;弟弟一面玩我買給他的掌上型電玩,一面專注地傻笑著,放著手邊凌亂未完成的功課;妹妹正在英文作業薄上塗塗畫畫,那上面林林總總的動物皆有一個屬於牠的名字,她一面幫企鵝上色,一面penguin、penguin地自己編唱著英文歌──妹妹很愛畫畫,我託了一筆錢給媽,無論如何送她去學畫。

媽放下湯湯水水的家事走向我,臉上掛著滄桑歷盡的卑屈的笑容,「這麼早就要去坐車?」

爸轉頭說:「不吃飽再走嗎?」

弟弟仍專心在電玩上,好像跟這個世界已經失去聯繫。

妹妹跑過來親熱地拉我的手,甜甜地笑說:「哥,教我英文——」

「過兩天我要跟老闆到國外出差,很多事這幾天要處理好,所以……」我攤了攤手,環視他們的每一張臉,既熟悉又陌生的血緣。我心底好像一下被戳了個破洞,汩汩漏光了重量。

「怎麼沒聽你說要出差,去哪裡出差?」爸問。

「法國。」

「哇,好好噢,我也要去。」妹蹦跳著說,「我也要去法國,哥,帶我去帶我去……」

「我也要!」弟不知怎麼聽到了動靜,難得分心的丟下電玩跑過來,張皇失措的怕跟不上的樣子,惹得我們都笑了。

「那會去多久?」媽拉拉我的衣肩,拈掉沾在布面上的棉絮。

「一、兩個禮拜吧,不一定。」我惘惘地說。

「出門在外小心點,有空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免得你媽操心,成天對著我碎碎唸。」

媽聞言給爸一眼甜蜜的責難,啐笑道:「我哪有?不曉得是誰在碎碎唸。」

「是爸,我可以作證。」弟弟舉手發言,眼睛還盯著電玩螢幕。

爸伸手在他腦袋瓜上輕輕點了一下,弟趕緊又改口:「媽也有,兩個人都有。啊,別打我!」

「要不要你爸開車送你去車站。」

「不用了,我自己搭車去就好,反正也不遠。」

媽送我到門外,我走出陽光滿灑的門廊,回頭看見她像老了許多,心被刺了一刺,眼睛一熱,幾乎忍不住。

妹妹也跟出來,挽著媽的手,抬眼問我:「哥,你什麼時候再回來?」

「下個月吧,我也不太確定。」我摸摸妹妹滑滑涼涼的長髮,她張著乾淨無邪的眼睛望我,那樣澄澈透明的信任,讓我心虛地避開了她的注視。

「有空常回來,沒空就打電話——」媽說。

「我知道。妳們進去吧。」

外面是一場下過晨雨的新涼的天,我轉臉朝她們揚了揚手,最後瞥了一眼對過的門廊,大步劃開腳,頭也不回地走向公車站。

我覺得自己即將展翅飛翔了,然而在那個笨拙的飛翔裡,躲藏著的都是割捨不斷的過往;轉個彎,熟悉的學校、籃球場、那棵被建商砍掉的玉蘭樹──以往老人們總坐在幽香暗浮的樹下納涼,如今連迎風招搖的椰子樹也只剩下一圈切齊矮胖的樹墩。

施榮宣、顏恆章和我,曾經在那個籃球場奔跑運球,現下有幾個孩子在那兒歡快地呼喊著,我突然興起一股衝動想奔向籃框,運球轉身,一個飛身上籃,把遮天枝葉篩落的秋陽一古腦兒托在手上,和著汗水,讓時光倒流。

車行過的每個地方,都是我熟悉的地方,中學外牆的鳳凰碎葉在風裡亂轉,我想起那次校園露營,紅紅燒高的營火在雨水中塗炭,我冷冷望著那幽然死去的火,愣怔了好久,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清醒過來。

興許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無心卻及時地偷了最後一點星火,才會遭遇到如此無情的詛咒。

回頭,為何頻頻回頭?車窗外喧嚷的寂寞啊,我終於上了車,把舊的一切留下,把新的我載走。

在這漸趨陌生的世界裡,我終究是個過客,是個外人,是個寧可沒有回憶的孤魂。

再幾年後,等我也許回來,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我下車走向火車站,正這麼想著的時候,施榮宣迎面認出了我。他帶著女朋友,長髮大眼睛,甜甜的,完全女性的溫柔。

「楊志鈞!」他叫住我,還是一樣的口音,一樣的笑容,只是比以前高,也比以前多出些儒雅的成熟。

我們相視莞爾,一笑泯恩仇。

「這是我女朋友——」

他把靦然笑著的女友牽上前來認識我,眼睛卻固執又燦爛地在我臉上搜索。

「你沒什麼變嘛,而且比以前帥喔!」他望得我心慌想逃走,笑著左看他,右看他女朋友,梗在喉頭的話難說,只好紅著臉傻傻笑著。

「這幾年好不好?」他問。

「還不錯……」

我撿好事說了,寒暄幾句推說趕車,他要了我的手機號碼,當場撥給我,「這樣你就有我的號碼了,把它存起來,有空一定要找我。」

揮手道別後,我反身走進火車站。

忽然,施榮宣放下女友又跑回頭找我,把我拉到角落,赧然低聲說:「對不起,我當時不知道,我是可以愛女生的。還有……你知道的,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雖然……」

我明白他想說什麼,卻不想讓他說下去。我拍拍他的肩,隱藏著內心對命運無常的錯愕,含笑說:「沒關係,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人生是一場場充滿著險惡不公的抉擇,選了「對」的一邊苟且活著,就等於安全了。

我知道的,你選了一個「對」的抉擇。

我心裡這麼想的同時,他以幽迷難測的眼神凝視我,最後輕輕擁抱了我一下,什麼話也沒再說,匆匆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進車站外陽光燦燦、行人熙攘的街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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