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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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抉擇|第20章:程偉

我走入擁擠的陌生人群,那懶散的街道在滿曬的陽光下靜靜躺著,吞噬掉每一個人的寂寞,除了我的。我忙著沉緬於過去,竟錯過了一班公車,我在想,我的人生還有多少東西,容許被我錯過呢?

最近,我換了一所陌生的學校,進駐了一個陌生的城市,還認識了一群陌生的人,我的世界沒有多大改變,時間倒是多出了一倍,也許不止。

外婆說我必須學會照顧自己,因為她也沒有人照顧,一樣活得很愜意。我告訴她我可以照顧她,可她說:「你照顧好你自己,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不要妄想來照顧我,我還輪不到你來照顧呢。」

我沉浸在紛亂的回憶中,沒察覺到有人在和我說話,直到那人用手肘撞了撞我的手臂,我才回過頭去看──倪姍姍,又是她。

以往我讀的是男女分班的學校,管得很嚴,不准男女學生說話、交往,書信紙條也是不准的。當然也有私下偷偷往來的,無論在校外已經進展到多麼熱烈的程度,只要在校園裡,就只能眼巴巴遠眺著喜歡的人,不能越雷池一步。

如今我讀的這所職校不但男女混班,自由戀愛的風氣也很盛,常見那些打情罵俏,甚至公然在校園親熱接吻的,老師見了也只能聳肩笑笑,或裝作沒看到。

倪姍姍是喜歡我的女生當中最主動的一個,她有一張容長臉蛋,秀麗和善的眉眼,窈窕開朗的模樣,特別討男生的喜歡。我弄不懂她為什麼會看上我,我一點也不出色,憑她那麼多男生追,沒有道理會喜歡我,可她就是鍥而不捨。

「呆呆的想什麼呢?」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是不肯錯過我。

「沒什麼。」

「公車明明停在你面前,大家都上去了你卻動也不動的,還說沒什麼。」

恐怖的女人,她到底注意我多久了。

「你在班上怎麼都不講話,是不是家庭破碎,得了自閉症,還是被以前的女朋友甩了?」她銀鈴般的笑聲聽來竟有些刺耳。

我閉著如刀的嘴不說話,眼睛越過參差的高樓,望向城市邊緣的灰色地帶,猶豫著。然後我深吸一口氣,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妳可不可以不要吵我?」

我沒看她,可我感覺得到氣氛的焦灼。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喂,」我挺討厭這樣的,在陌生人面前講電話,可這通是媽打來的,不接不行,她會亂想的。

「嗯。」我儘量用簡短急促的單音來回應媽的問候,「沒有。嗯。好。媽,我在等公車,回去再打給妳。」

我匆匆收了線,倪姍姍老著臉湊過來問:「誰呀?」

「我媽。」

「喔,你媽叫你馬上回去噢?」她小心地問。

我實在懶得回答,可還是說:「我沒跟家裡住。」

「喔?那你跟誰住?」

怎麼會有這麼煩的女人。我不想回答,抬眼眺望公車將來的方向。

這時候另一個女生走向我們,她是和我同個社團的學姊,名叫何玉容,長得倒是人如其名,可惜一開口就破功。她天生一副破鑼嗓,說起話來偏又裝腔作勢。她壓了壓被風吹亂的頭髮,笑顏逐開地跑過來說:「學弟,你還沒回去啊?」

「嗯,」我難為情地退了一步,因為她把那肥腫的跳跳奶直接蹦到我胸前來,並且一旁吱喳的同校女生和冷眼看著的同校男生,全都向我的方向瞥過來。

他媽的,又來個難纏的。我的老天爺,公車怎麼還不來,我就快受不了這兩個女人的左右夾攻了。然後,我看見了公車。站牌下等車的學生們一擁而上,挨挨擠擠地上了車,我為了逃避她們,徑直往後面擠,擠到不能再擠了,無心抬眼一瞥,俄然被一雙近在跟前的眼睛凍結了視線。

那人只盯了我一秒,隨即轉臉望向窗外。我想我是眼花了,怎麼有人跟顏恆章長得如此相似,原來只是錯覺。我又偷眼覬他側臉,只有眼睛像吧,其他部分就不太像了。我告訴自己別再注意他了,可還是忍不住頻頻藉故往他那個方向張。他比顏恆章還略高一點,制服底下畢挺的線條比顏恆章剽悍的體格來得優雅,人也斯文多了。

他似乎感應到了我不尋常的目光,也不時渾然掃我一眼。顛簸的車身在秋日傍晚的車水馬龍間穿行,我們的身體也因此有了不得已而正常的碰觸。這讓我不覺憶起顏恆章的種種,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把頭抵在抓著把手的手臂上,讓額頰的汗水淌在袖子上。我認得他的制服,是上城區裡一所公立高職,比起我現在唸的這所免試入學的私立學校要好多了。

車子過了一站又一站,人非但沒有少下來,還有增多的趨勢。我再過兩站要下車,再不往前擠,可能會被困死在這裡面出不去;正當我移步往前時,他也跟著動了,看起來倒有點像他在為我開路似的。

經過何玉容和倪姍姍旁邊時,何玉容笑臉燦爛地朝我揮手說再見,車子微微蹎了一下,她整個人借勢往我身上倒,我沒法躲,只好就這麼給她抱著,她甜膩地笑著說對不起,我訕訕點了個頭,低著火燙的臉,使勁掙開她再往前擠。

倪姍姍見何玉容這樣,倒是揚著臉,一副氣定神閒,朝我擠了擠眼,悄聲說:「明天見。」那清好的聲音儘管低,卻意外明晰得令站在周圍的人都聽得見。

我覺得車上的每個人都在看我,窘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即刻就消失不見。然後我看見他按了下車鈴,我想,也許早一站下車也好。車停了,我擠跟在他身後下車,這時候卻聽見何玉容的破鑼嗓追著我嚷:「楊志鈞,你下錯站了,下一站才對——」

我的老天爺啊!妳也未免熱心過頭了吧,學姊。

這時候我額上一定長出了五條黑線,後腦勺也掛下好幾滴龐然巨汗。糟的是,正下車的他聽見那多管閒事的破鑼嗓,竟狐疑地微微側臉瞥我一眼,窘迫間,我只好佯裝趕時間,魯莽地越過他,匆亂地逃下車去。

惶惶跳下車的我正擇路往前疾走時,背後突然有隻手搭住我的肩,我回頭一看,驚得差點不能呼吸。

「你跑那麼快做什麼?」他口氣有點喘,但仍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

「你?」我驚魂未定,嚇得腳軟。

他一隻手在半空中比劃著,看了看遠去的公車又看看我,聳肩說:「對不起,剛剛在公車上,我注意到,呃,有個女生好像認識你,所以……」他邊說,一隻手邊抓著書包肩帶,另一隻手還不停比劃著,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我一時間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兩隻眼睛直勾勾瞪著他,腦袋空白了數秒之後,才回過神來問他:「你是說,哪一個?」

「呃,反正不是那個破鑼嗓。」

這話一說完,我們同時愣了一愣,接著一起笑出來。

他叫程偉,和我同年,卻比我高一屆。這是因為我從普通高中轉過來職校,得再從一年級讀起的緣故。原來程偉喜歡倪姍姍,已經注意她很久了,苦無機會下手,剛好碰到我,讓他覺得有機會,於是一時衝動,就追上來問我了。

「你長得很像我以前的一個朋友。」我這麼說。

「難怪你一上車就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我。真有那麼像嗎?」

「眼睛,還有笑容,特別像。」我揚起臉,外套給風敞得開開的,眼底浮起一片熱熱的薄膜,我用笑容把它給嚥下去了。

「喔,是嗎?」

我知道他不以為意,他接近我的目的是為了倪姍姍,除了這個,沒有別的什麼值得他留意。我答應幫他送信給倪姍姍,甚至有機會的話,約她一起出來逛街看電影什麼的。

達到共識以後,他彷彿有點過意不去似的,說:「那,我怎麼把信交給你?」不等我回答,他又說:「這樣好了,如果你沒什麼事的話,我家就在附近,你可不可以跟我回去拿信?」

「嗄,你信都寫好啦!」

他靦腆地搔搔頭說:「噯,我老早就寫好了,只是,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拿給她。」

「喔,那好吧。」想到要去他家,甚至要進他的房間,我的心不禁怔怔跳快了起來。

程偉領我往回走,原來我們邊走邊聊,已經錯過去他家的那條路了。

約莫三、五分鐘後,我們走進一幢大廈,電梯按向七樓。程偉找話問說:「你有兄弟姊妹嗎?」

「有啊,一對龍鳳胎弟妹,比我小很多歲。你呢?」

「只有一個姊姊,不住在家裡。」

「喔。」

我們走出電梯,他又說:「我爸媽在醫院工作,時間不固定,看樣子應該不在家。」

「你爸媽是醫生呀?」

「不是,我爸是檢驗師,我媽是護士。」他一面說,一面開了兩道大門。

我在玄關換穿拖鞋,徑直隨他走進房間。他的房間很亂,漫撒的衣褲、襪子、外套、運動帽,還有隨意散置在床褥、地板和電腦桌上的雜物,書桌上的課本、茶杯、紙張、遊戲光碟等等,讓人一進來就眼花撩亂,深陷其中。

我環視這一片狼藉,再看看他毫不介懷的神情,好像你一旦露出驚詫,他就會馬上聳聳肩說:「男生不都是這樣的嗎?」

於是我也只好隨性地把披在椅子上的那堆衣物丟到他床上,確定不會坐到任何不該坐到的東西之後,才依他所言坐下來。

「你坐一下,我找找看,不曉得放哪裡去了。」他翻箱倒櫃找著,連床底枕頭套也都翻起來找,邊找邊解釋說:「我怕被我媽搜到,所以藏起來了。」

放心吧,連你都要找得這麼辛苦,你媽要搜得到也很難。我心裡這麼想,嘴巴卻說:「你媽反對你交女朋友?」

「不反對。」他把一本本書拿起來甩,看有沒有夾在裡面

「那你為什麼要藏?」

「因為,」一個淡藍色信封從其中一本書掉了出來,「賓果,找到了。」

程偉把信遞給我,隱隱的花香味從信中飄出來。

「因為什麼?」我沒忘了追問。

「嘸,什麼?」他茫然了一霎又突然想起,「噢,因為我以前收到情書都會拿給我媽看,兩個人還會一起討論。」

「咦,那你跟你媽的感情很好嘛,為什麼不給她知道?」

「這次跟以前不一樣,以前是女生寫情書給我,我又不喜歡她們,拿給我媽看還OK,可這次是我喜歡的女孩子,我不想讓我媽知道。」

「她遲早還是會知道的,如果你有把到倪姍姍的話。」

「知道了再說嘍!」他聳聳肩,徑直在我面前寬衣解帶,換起衣服來了。

我淡淡站起來迴避他脫下褲子的那一幕,說:「我該回去了。」

「急什麼?一起去打球吧!」他換了輕鬆的滑板褲、T恤,親昵地勾住我的頸子說:「你晚一點回去沒關係吧?要不要打個電話?」

「不行的,我外婆會擔心。我還是回去好了,改天吧。」我掙開他,掮起書包往門口逃。

他急忙跟出來,說:「好吧,那我騎腳踏車載你回去比較快。」

「也好。」我佯忙穿鞋掩飾內心的忐忑。

我坐在後座,他迎著風大聲和我說話。近晚的天是一派黃灰交織的藍,每一個過往的行人、車輛都好像在為這一刻見證著什麼。

我想起許多許多往事,許多許多快樂與不快樂的時光,想起顏恆章,想起爸媽弟妹,想起陳伯男──我根本沒有打電話給他,事實上我是在逃避他,藉由逃避他來展開新的生活。

「你和外婆住在一起嗎?」程偉轉臉問我。

「嗯,她一個人住,我來這邊唸書,可以就近照顧她。」無傷大雅的謊言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解釋,何樂而不為呢?

「她不會跟你嘮叨吧?」

「不會。」

「真好。」

手機響了,是媽,我忘了回她電話。我絕然關了手機,現在不想接她電話。

「誰啊?」

「不知道,可能是打錯的吧。」

我又撒了一個謊,理所當然的。我想,哪天我做了壞事,是不是也像現在一樣,感覺不到一絲罪惡感。媽常說,做人誠實最重要,我辜負了她,而且是在這種情況──踩著她的擔心來說謊,真爛。

可她自己又是不是能夠做到,把我的醜事誠實地說出來呢?毋庸置疑的,她不能。

程偉送我回到家門時,聞到門內飄出的飯菜香,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說:「嗯,好香噢,聞得肚子都餓了。」

「要不要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反正你爸媽又不在。」

程偉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好呀。可是,搞不好你外婆只煮兩人份,那我……」  

「放心,我外婆手藝好動作又快,要是吃不夠再請她多炒盤菜、下個麵什麼的,沒問題的啦!」

「那太好了,謝謝。」

外婆聽到我進門的聲音,就在廚房裡嚷:「去洗把臉吃飯了。」

我徑直往廚房去跟外婆說我帶同學回來,外婆瞪了我一眼,「也不早說。交了新朋友啦,我看看。」說著就探頭出去,程偉行禮叫了聲「阿嬤好」,外婆高興地咧嘴笑,「好好好,你坐一下嘿,飯菜馬上就好。」

「謝謝阿嬤。」

外婆轉回來,笑叱道:「杵在那裡幹嘛?去倒杯水給人家喝呀!」

「喔。」我摸著鼻子走出來,心想外婆真是喜新厭舊,見了帥哥就忘了外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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