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悟

「喂，你怎麼一個廁所上那麼久啊？肚子痛嗎？」羅進敲門問道。

「你廁所那麼髒，我不幫你洗洗怎麼上啊！髒死了──」亞克一面說一面走出來。

羅進看見他眼睛紅紅的，問道：「你眼睛怎麼紅紅的？」

「鹽酸太嗆啊！」亞克說著朝門口走，「我回去了。」

「這麼早？」

「不然咧？我又不叫菲利普。」

「哎唷，別這麼說嘛！」

「進去吧，你女朋友在等你。我走了。」

羅進還杵在原地呆望著他，亞克像在趕蒼蠅似地朝他揮了揮手，掉頭走到門口穿鞋，這時隱約聽見羅進的女朋友說：「你朋友對你真好，還幫你洗廁所。」

亞克聽見羅進回答說：「好朋友咩！」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朋友，我長眼睛就沒見過。我看啊，他不是有潔癖就是……」

亞克沒聽她說完就匆忙走了。

他決心離開羅進，五年了，他不想也不能再這樣下去。愛上直男是沒有好下場的，這個圈子幾乎人人都同意，但情不自禁而自尋苦惱的人卻有增無減。愛情是盲目的，也包括了這種容易變質的友誼，以及單向的自作多情。

一個多禮拜了，亞克刻意推忙避開羅進。有天晚上亞克接到羅進的電話，那頭他慵懶又閒適地說：「小傻瓜，你最近在忙什麼，怎麼都不來找我？」

「找你幹嘛？你女朋友咧？怎麼？又換啦？」

「沒啦，幹嘛講話那麼衝啊！你待會有空嗎？我──」

「沒空。」

「有什麼事可以讓你忙到沒空？一整個禮拜沒見到你了，你都不會想我噢？」

「我想你幹嘛？不跟你說了，我等會有個約會，快來不及了。」

「約會？跟誰？」

「我快遲到了。」

「你是不是在躲我？」

亞克歎了口氣，說：「好吧，我是在躲你，不過跟你沒關係。我只想過我自己的生活。」

「你的生活？躲我跟過你的生活有什麼關係？我跟你的生活有衝突嗎？」

亞克不作聲。

「別不說話啊！你躲我一定有原因，是我哪裡得罪到你嗎？」

「沒有。」

「沒有為什麼要躲我？」

「好，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亞克遲疑地頓了頓，「坦白說，你找我只是因為你需要我，你需要我去幫你整理房間，幫你洗衣服，幫你繳錢，幫你追女朋友，失戀的時候陪你安慰你幫你帶宵夜，就差沒幫你擦屁股……」

「原來你不喜歡幫我做這些事，不喜歡就說嘛，又沒有強迫你做。」

「你根本沒有抓到重點，我講的不是這個，我──欸，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好，那麼你說，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

「我沒關心過你嗎？」

「你想想，這五年來，你真的關心過我嗎？你問過我餓，問過我累，問過我冷嗎？當我半夜一個人從你那裡騎車回家，你關心過我的安全嗎？你只關心當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在不在場，你只關心你自己──」

「我不知道你有這麼多怨氣？」

「不是怨，已經不是了，是累。我再也不想做你的小傻瓜了，做了五年的小傻瓜，我真的累了。」亞克一口氣說完，然後輕輕掛斷了電話。

羅進怔怔持著聽筒，呆住了。這五年來的點滴快速從腦海涮過，他沒有辦法立即思考這麼多東西，只好讓它一片空白。約莫過了半分鐘，或半個鐘頭，也許已經過了半天，他完全忘了時間，然後他跳下床，來不及換什麼鬼衣服，就趿了雙拖鞋跑下樓，風馳電掣騎機車到亞克住的公寓樓下。天氣冷，羅進只穿一套薄薄的運動服，凍得僵僵的，按了半天門鈴沒人開，他只好跑來跑去取暖，直到有人開了樓下大門，他才跟了進去。亞克住五樓，羅進把門鈴按到快燒了都沒人應，只好坐在階梯上等，等到縮成一團睡著了。

亞克回來時看見羅進在等他嚇了一跳，這時羅進一方面聽到腳步聲，一方面被凍醒了，看見亞克回來，背後還跟了個陌生人。

「你在這裡幹什麼？」

「等你啊！」羅進試著嘻皮笑臉。

「等我幹嘛？你穿這麼少坐在這裡不冷嗎？萬一感冒怎麼辦？」

「我頭好壯壯，不會感冒。這，你朋友啊？」

「我拿件外套借你，你回去吧。」

「我好不容易等到你，你又趕我回去？」

「不然你想幹嘛？」

「我──」是啊，想幹嘛呢？羅進沒想那麼多，愣住了。

「沒事的話，我要進去了。」

羅進讓開給亞克開門，「為什麼他可以進去，我就不能進去？」

亞克歎了口氣，轉身看住他，耐著性子說：「因為──」他吸了口氣，「因為他是我男朋友。」

「他？他是你男──」羅進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著他們進門、關門，隔著一扇鐵門，亞克憂鬱地說：「我愛了你五年，沒有辦法再這麼愛下去了，我累了，真的累了。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說著他關上了門。

羅進舉起手來，在半空停了半晌，突然覺得一時間消化不了這麼多打擊。不知道走神了多久，他才慢慢地怔忡地走下樓，連摩托車都忘了騎，失魂落魄地走著，一直走到快天亮才到家，面床撲了下去，也沒蓋被，凍到天明。醒來全身僵麻，頭痛欲裂。他想起來喝杯水，頭重腳輕，跌了一跤，暈過去了。

羅進肺炎住院，病了好些天，託人去找亞克來。亞克沒來，只託人傳話給他，說沒辦法來，請他保重，還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幾個星期後的一天晚上，亞克回到家，見到穿大衣滿面鬍髭的陌生人坐在他家門口，等他認出來那個瘦了一大圈、憔悴不已的羅進，亞克把眼淚忍住了，說：「你還來幹什麼？」

「你陪我走走，我們談一談好嗎？」

亞克硬起心腸說：「沒什麼好談了。」說著他轉身插入鑰匙開門。羅進突然從背後抱住他，哭著說：「我愛你，我愛你跟你愛我一樣久。我不停交女朋友，是為了不讓我愛上你，我不停換女朋友，是為了失戀有你安慰我，我害怕，我害怕我會愛上你，只是我不知道，我不敢面對我自己。我故意在你面前和女朋友親熱，只是為了看你吃醋，看你在乎我的樣子，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你，就像我不知道我愛你一樣。現在我知道了。只要你肯再愛我，哪怕要我對抗全世界我都願意，求求你救救我，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不要不理我，不要離開我，求求你……」

他緊緊抱著亞克，抱得他幾乎不能呼吸，淚如泉湧，說不出話來。

「你說這些，都是真的嗎？」亞克哽咽問道。

「千真萬確。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免費幫你掃一輩子的廁所來證明。」

亞克破涕為笑，轉身撫著羅進滿臉鬍渣、憔悴不已的臉，鼻息混著鼻息問道：「你真的願意，為我對抗全世界？」

羅進涕淚滿面，吸了吸鼻子點點頭。

「那，你要先接受這個──」說著亞克仰臉輕輕吻了他。起先的那一剎羅進驚得整個人都僵掉了，可下一秒便情不自禁地熱烈地回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