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醜聞

投暮時分,我席地坐在河堤的向陽處,單車丟在一邊,融融的餘暉籠罩四野,晚風吹乾了淚水。

我想著他——稍早,他來找室友湛恩借電腦,迎面在穿堂巧遇,我低著眼睛走過,他也好像沒有意思要跟我打招呼,然後我兩步併作一步跑上樓,匆忙間跌了一跤,脛骨撞在水泥石階上。

「你沒事吧?」他上前一步,好像有意要來攙我。

「沒事。」我迅速起身,頭也不回地上樓。

我又痛又窘地把自己關進洗手間,站在鏡前飆淚,刻骨的痛自麻木的左腳漫伸而上。我捂著嘴,不讓聲音出來,望著鏡中的自己,淚水靜靜流下。過了不知多久,我撩起褲管,黑青的脛骨泛著血絲。我抹去淚,洗把臉,給自己一個微笑。

他在湛恩房裡,兩人的笑聲飄進來。我戴上帽子,揹起背包,在走道碰到他正要進洗手間。

「要出去?」

「嗯。」

壓低的帽沿蔭住了我灼熱的雙眼。我匆匆下樓,騎了單車往河堤去。

我坐在夕照裡,兩眼空空望著地平線。就這樣,也不是想也不是不想的坐到夏日遙遠的黃昏變黑,心裡還剩下夕陽滅頂前尖叫的那種光色。太陽雖然落盡了,但天還亮著,這時湛恩找來了,還為我帶來晚餐。我餓壞了,連說聲謝都沒有就猛吃起來,把一整天的胃口留到現在。

太陽下山前的河堤有人散步、慢跑、騎單車,或像我這樣望著河床的蓬勃綠意發呆的人,現在天都快黑透了,我還執意不肯走。

「你要坐到什麼時候,他都走很久了。」湛恩很有耐心地看著我。「犯不著這樣呀,就算──」

我止住的眼淚又出來了,那淚彷彿來得毫無想法,只是一種機能反射。

湛恩有點火了,抓住我的手想把我拉起來。我從他結實的掌握裡奪過我自己,頑固地聳起肩膀哭著。湛恩友愛的把我拉倒在他懷裡,提供一副肩膀給我盡情發洩情緒。我感到他一身游泳校隊的漂亮肌肉在安撫我的同時彼此擠撞,心頭一陣朦朧。

「好了,別哭了,我們回去吧。」湛恩用他的運動衣擦我哭得一塌糊塗的臉。我聞到他衣上的體味。忽然不知怎麼的,一切都停了,混亂的情緒凍結,一股悄悄被自己背叛的異感,使得那麼多傷感變得陰陽怪氣。我來不及在一個適當的心理距離下檢視自己,好像一個被我忽略了很久的感覺突然擺脫拘束,反而把我束縛起來了。

我推開湛恩,推開一個悲傷的人不應該擁有的那份動人的安慰,讓我覺悟到霎時變質的空掉的傷痛是多麼委屈了它的尊嚴,再往下,剩的就只是廉價的渣。

「還餓嗎?」

我吸著鼻子不說話。湛恩說,我載你回去洗澡再出來吃,好嗎?我啞著嗓子說,我有車自己騎回去。湛恩不同意。他騎他的腳踏車載我,一手還抓著我的腳踏車。我認識的人裡面也只有他能做這樣的事。

一進門我就收拾著去洗澡,出來看他光著上身在做伏地挺身。他說天熱,乾脆一次流汗流個痛快再沖冷水澡。今天之前,我不知看過多少次他光著上身,都沒有現在那麼侷促,從髮稍緊張到腳趾,心臟抽抽地跳著。他運足了力的肌肉繃得油光水亮,使得我想起他拿運動衣擦我臉時散出的味道。我被自己的念頭燙得受不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才為了一個人失魂落魄的哭,現在突然變得那麼渾蛋,剎那間背叛了三年的忠貞。

我國二認識江瑜,一直喜歡他到現在。我們曾經是很親密的朋友,親密到被我自己的一腔熱血沖昏了頭。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不交女朋友?他說你不也不交嗎?我說我有喜歡的人了。他沒問是誰,只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常常喜歡上有很多人追的女生,等她不再有人注意的時候,我又不喜歡她了。」

我以為這是個託詞,心裡猜著他可不可能愛上我。

雖然我知道他暗戀的每一個女生,也都假裝熱烈的跟他討論著,但心中其實並不相信他真的對她們有意思。我覺得他只是無聊,跟所有成長中的男孩一樣有著青春的寂寞。我在不厭其煩的等他認出自己的本性來,一等,就是三年多。

我們一起考上專校,宿舍抽籤他中我沒中,所以我在學校附近租房子。

專二上學期,我們有次一起打球,跟平常一樣我去他宿舍洗澡,然後兩個人或一群人去吃晚餐。做什麼或吃什麼都不重要,只要能跟他同進同出,不管是不是淒楚窩囊我都覺得無比快樂。那時,江瑜是我生命的中心,我捧著他,帶著我的全部,像圍著他公轉的星球。

然而,就在那個傍晚,我們沖過澡在他房間更衣的時候,恰巧房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光著排排的身板背對我。我不知怎麼的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他。他以為我在鬧他,連聲說別鬧了。他笑著躲開時看到我的眼神,才知道恐怖,雙手反射性地往前伸阻擋我,充滿無奈的防衛的姿勢說明得很清楚,「我不是。」他一百個肯定的又說:「我真的不是。」

看到我失望的表情漸次落成絕望,他靜靜的沉默的垂著眼睛,像在為我哀悼。

這完整的一幕剛好給要走進來卻沒有進來的他的室友看見了,我穿好衣服跑出去時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就把這樁醜聞給撞開了。

這種事情傳得很快,散播力道謔而猛,可謂謔浪洶湧,暗潮激動,加上我心虛害怕了整夜而助長的疑雲暗鬼,那樁醜聞只陰陰伸出一根手指,便輕而易舉將我擊碎,摧枯拉朽,絕不容情。我眼前所見、耳旁所聞、心中所感的都是那樁醜聞,如四面八方漫淹而來的末日。每個人看我的眼神,翕動的嘴唇,低聲的耳語,無非都是針對著我而來,這樣的精神壓力讓我幾近崩潰。

江瑜倒是表現得極為得體,彷彿事不關己,又彷彿樂在其中。他對於那些瘋傳的閒言碎語不承認也不辯解,而那些針對我的戲謔調侃和惡意玩笑,他就算看見或聽見了,也當作是尋常玩鬧那般,笑笑的不作回應。他不在乎我躲著他、避著他,拒絕與他有任何眼神、話語或肢體的接觸。

顯而易見的,他不懂得我的痛苦。

湛恩洗澡出來時,看我還怔怔坐在地上,痴望著落地窗外已經夜下來的墨色天空,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的沙發椅上,安靜陪著我。

「你知道嗎?」湛恩忽然說,「江瑜其實很擔心你。」

我的心痛了一下,胃不自覺地糾了起來,卻木木的沒有反應。

「在河堤的時候,我本來想跟你說的,可是你那時候太激動了,我就想等你平靜一點再告訴你。」湛恩彎身下來拉我的手,「來,起來,坐到我旁邊來。」

我犟著不動,湛恩就把我整個人從地上抱起來,放在他旁邊。我低著頭不看他,心裡卻很感激他沒有丟下我不管,而且很奇妙的,我對於跟他的肢體接觸雖然有點不自在,卻明顯心動了。他赤裸的上身,繃緊的肌肉,皮膚的味道,在在都讓我不由自主地嚮往著。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湛恩揉了揉我的頭,像對一個小孩子那樣,笑笑的說:「你知道江瑜今天跟我說了什麼?」

我終於轉過臉看著湛恩,想從他的眼裡確定他不是在逗我。

「他說他很抱歉,他說你跟他告白的時候,他真的沒有想要傷害你,他也很困惑,不知所措。他說如果他的行為當中有任何傷到你的地方,絕對不是他願意的,那只是一個不知道怎麼辦的人驚慌失措的表現。事後,他沒有想到事情會被傳出去,沒有想到大家的反應是這麼的不友善,他很想找你談一談,但是你一直躲著他………」

我一面聽,眼淚一面掉,我沒有想到江瑜原來是這麼想的,也沒有想到去為他的立場想一想,只是不斷的自私的陷溺在自傷自憐的情緒中。

「他又說,當有人拿這件事開玩笑,或對你冷嘲熱諷的時候,他是又恨又怕,恨自己什麼都不能做,怕你承受不了這麼大的壓力會想不開。他說他一廂情願的以為,不讓事情再繼續蔓延下去的辦法,就是不去理會它。他知道他可以站出來為你說話,或阻止別人拿這件事情來開玩笑,但是他一方面沒有勇氣,一方面很怕火上澆油,把事情愈鬧愈大。這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點點頭,哭起來。

湛恩把我攬在他懷裡,讓我的臉埋在他的肩窩;我抓著披在他肩上的毛巾擦眼淚,一面聽他又低聲說:「他說他也是第一次面對這種事情,但是他知道你比他辛苦千百倍,所以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抱怨。他只希望你原諒他這個膽小不夠義氣的朋友,希望你勇敢做你自己,不要在乎別人的眼光,還有,最後他希望你們還是朋友,不要因為性向的不同,而否定你們之間的友誼。」

「說真的,」湛恩揉著我的頭說,「我不得不承認你很有眼光,江瑜的確是一個很值得交的朋友,連我都被他感動了。」

此刻我已泣不成聲。湛恩捏著我的下巴,抬起我哭得稀里嘩啦的臉,用他厚實的手掌抹去我的淚水,「你知道嗎?其實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人是我——」

我淚眼模糊地注視他,雖然他無法從我的表情看出我漸次變大的困惑,但他感覺得到,所以他說:「因為我也喜歡你很久了,可礙於不確定你是不是,所以一直不敢採取行動。這件事幫了我一個大忙。現在你知道了,剩下的就交給時間,我不急,你慢慢考慮,我會一直等你,等到你平靜下來,等你想好了之後再給我答案,好不好?」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淚不掉了,我的心好像瞬間在癒合,雖然還會痛,但卻是甜蜜窩心的痛。我抱住湛恩,緊緊抱住,用力在他懷裡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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