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地震

夜雲和月光碰觸的地方有著像霧般漂浮的微芒,而那些沒有光的所在,彷彿有恐怖的陰影湧瀉而出。停電了,點點片片的人間燈火消失了,在廣濶的黑暗中,零星的樹聲沙沙,野狗高嗥。只倒下一點點光色的月亮把地面襯托得更暗。

在巨響傳來之前的幾秒鐘,地表像水面起了漣漪般、從深到淺地逐步抖動,接著一聲驚人的「轟隆」,屋子動蕩,玻璃窗「刮刺刮刺」地彈跳起來,屋內的部件、傢俱及杯盤也都隨之震顫。

小佐臉色鐵青地縮在床邊哆嗦。他想叫喊,想奔出房間,心中猶豫不決著是該跑上頂樓露台,抑或冒險下樓。然而儘管有無數念頭閃過腦際,他仍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

世界仍持續在搖晃,窗外一片雜色的漆黑,野狗嗥啼。

這是一個涼爽的秋日,也是今年無數小地震中最大的一個。

然而,從剛剛冒出頭的初震來看,這個地震已經不能算是小的了,也許主震還沒有發動攻擊,餘震猶仍等在地底。黑暗中彷彿掠過流星般的火花,是閃電嗎?沒有悶轟的雷聲隨之而來,應該不是吧!

小佐的爸媽都不在,他們忙著賺錢養家,這個家只有他一個人靜靜抱膝坐著,驚悸地眺望下一波即將來襲的天搖地動。從這個房間可以看見黑中泛紫的遠山,還有城郊點點的燈火。在東部這個充滿青山綠水的地方,寧靜已成為居住在這裡的附加價值。然而,在這種孤獨的微夜裡,寧靜也是恐怖和寂寞的總合。

自小佐懂事以來,他不但已經習慣了春天的雨、夏天的樹,也愛上了秋天的雲和冬天的霧,還有那些在霧中忽隱忽現的山景和小路。但由於更迭轉替的歲月帶來了「進步」,人們的生活被改善了,居所周邊的景色也隨著四季和山的顏色在不斷地變化著。樹林在消失,愈來愈多建物爬上山丘,遮蔽了夕陽西下的領土。

小佐喜歡聽爸媽說他們小時候的故事,圍繞在他們童年四周的是清澈的溪流和自由生長的大樹。現在要開車才到得了的「景點」,以前他們就生活在其中。小佐記憶中有一棵大榆樹,獨立在舊屋的旁邊,枝葉在夏日的微風中搖蕩,遮蔭下放著爺爺奶奶的籐椅。媽媽說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為了建設這幢公寓大樓,那棵大榆樹已經被連根拔除。聽到大榆樹的下場,小佐感到心中緊緊的,喉嚨升起一股刺熱。他以童話般的心情保留著大榆樹的記憶,而從那片自由擴展的樹葉背後溢出的夏日晴空,就像在媽媽懷中的幸福。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小佐意識到地震,並且恐懼它。不像適應周遭環境的微變或劇變,地震從來沒有讓他習慣過。每遇地震,小佐的臉色瞬間從蒼白轉成鐵青,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恐慌得不知道該往哪裡躲。起初爸爸或媽媽會跑來抱住他,一面安慰,一面逗他笑,說這不過是地震,只要找到安全的地點躲起來,它很快就會過去,沒有什麼好怕的。從小爸媽就教會他地震時哪裡安全、哪裡不安全,以及其他求生的知識,然而他還是怕得不得了。

東部地震頻仍,小佐持續不停的恐懼,甚至讓爸媽認真考慮過搬去西部定居──所幸沒有,因為後來那場有始以來最大的地震,就發生在西部──然而這是他們的家鄉,有太多捨不得拋下的過去在拉扯他們的決定。

那是個月圓的晚上,在清亮的月光中,靜寂而厚重的天空有岩石般的雲塊在幽幽移動。大地彷彿從黑暗處凝結了可怕而固著的力量,一波一波在搖晃,好像永無止盡。小佐心中的恐懼如烏雲塊磊般疊起,爆出一片巨震後的暈眩。他感覺手臂的皮膚隆起碎石般的疙瘩,恐慌具體成形,如浩淼的黑暗,降落並籠罩著好幾十里內外的一切物事。

它又來了。小佐的理性和知覺伴隨第二聲「轟隆」奔出他的身體。他感到一陣輕盈的痙攣,隨即如墜落的巖石,如笨重的自由落體,在恐怖中加速縮短與地面的距離。強烈的孤獨感有如被硬體劃過、刺穿,變成風的空氣向他撲來。這時,一個念頭淹沒了他:地神也像他一樣寂寞吧?在無人的地底世界任性地發脾氣,渴望有人注意到祂。這麼想的同時,地震突然靜寂了,像無聲的荒原。小佐肘手並抱地攬住雙腳,頭臉埋在兩膝中間,摒住氣息,全身冰涼。

他的恐懼彷彿在互相扭轉、彎曲,並糾結著深入心底的樹根。那盤根錯節的根部又彷如一團蛇狀的黑煙,滾滾蠕動著擴散、變大、將一切遮掩。由於小佐是如此專注,完全沒聽到季維哥進來的聲音,所以當有一隻手忽然放在他頭上時,他狠狠嚇了一大跳,心臟差點停擺,身體像待宰的動物繃得死緊,肩部抖顫得像風中的樹葉。

「是我,小佐。」季維哥說著蹲下來,靠近他。

小佐聞見他身上熟悉的體味,微微舉起眼睛。季維哥的吸引力鬆懈了小佐緊張的情緒。在即將崩潰的那一瞬間,季維哥使他忘記了恐怖而平靜下來。弱小的心臟因為突然的反作用力而強大,奔跳得更快。

「別怕,有我在。」季維哥把小佐拉起來,摟著他。

小佐不知道為什麼要推開他,而且沒好氣的說:「我不怕!」

聽到自己不沉著的聲音,小佐感到生氣,伴隨著深深的沮喪。他低下頭,一股腦往客廳陽台跑去。夜雲和月光碰觸的地方有著像霧般漂浮的微芒,而那些沒有光的所在,彷彿有恐怖的陰影湧瀉而出。停電了,點點片片的人間燈火消失了,在廣濶的黑暗中,零星的樹聲沙沙,野狗高嗥。只倒下一點點光色的月亮把地面襯托得更暗。小佐往天上看去,故意忽略站在他後面,把手放在他肩上的季維哥。

「對不起,我的機車在半路拋錨了。」

小佐默默垂臉不語。

爸媽不在的晚上,都是季維哥來陪他。

「生氣啦?」季維哥低頭看他,以哄小孩的口吻說,「地震把你嚇成啞巴了嗎?怎麼不說話?」

他迷人的聲音滲入小佐胸中,陡地湧起一股悲傷,彷彿憶起童時的大榆樹,那永遠存在,又同時永不再存在的幸福。

「好涼!」一陣風吹過來,季維哥歎道。「你怎麼只穿背心?」

小佐想回頭看他,但沒有移動身子。季維哥的手指像在跟小佐的肩膀皮膚交談,那份酥癢使得他由裡到外地張開,感到一陣醉人的震撼。他的心也在地震了。天搖地動的暈眩裡有說不清的甜蜜和恐慌。

「你今年夏天曬得好黑啊!」

「嗯。」

「你終於肯說話了。」

小佐感到季維哥的視線在觸碰他的身體。當他又意識到那柔軟熾燙的手指正在接觸他的肩胛骨時,臉頰忽然燒紅起來。

「你是怎麼過來的?」小佐彷彿自言自語地說。

「我以為你不會問呢?」季維哥好像用手指在回答,使得他的話語失焦了。「我走路過來的。好在已經快騎到了才拋錨。」

「機車停在路邊?」

「嗯,」說著他單手勾住小佐的脖子,下巴靠在他的頭髮上,就如尋常一般。

雖然小佐貌似平靜地跟季維哥交談,接受他善意而友愛的舉止,但卻有股莫名的憤怒在體內灼燒,隨時可能爆發。這時地表又跳動起來,好像有什麼即將破土而出。房子發出崩裂般的空虛聲。

「啊!」小佐低叫一聲,嚇得轉身抱住季維哥。地動天搖,屋裡的東西彷彿在滾動。季維哥抱著小佐蹲下來,恐怖的響聲驟然包圍他們。客廳的電話機冷不防響聲大作,可能是小佐爸媽打回來的。當季維哥想站起來跑去接的時候,小佐緊抱著他不放,「不要去!拜託!不要去!」

有東西在搖晃中掉落了,一片混亂不安的細微聲響從樓下傳來。

小佐全身僵硬地縮成一團。

「看來還有餘震──」

「不要!」小佐第一次放棄他少年的驕傲,發出童稚的無助叫聲。

「沒事,我在這裡,沒事,」季維哥的手搭在他肩上,說話時把溫暖的氣息吐在他脖子上。

過了片刻,四周再度安靜下來。

小佐突然用力把季維哥推開。他站起來,臉向著黑暗。

「怎麼了?」季維哥再度把手搭在小佐肩上。

「沒有。」小佐輕悄避開他的手,那雙會說話、有思想的手。

「到底怎麼了?小佐,是不是地震把你嚇傻了?」

小佐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不懂為什麼有想哭的衝動,一聽到季維哥關懷的聲音,就像心裡的支柱猛然踏空似的。

事實上,季維哥對於小佐會如此反彈地推開他,感到十分意外,他以前從不曾這樣。也許是長大了吧?對於身體的接觸覺得敏感,少年的純真也正在無情地消逝。在這個年齡,他有任性的自由。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會瞬間長大不是奇怪的事。

「下雨了!」小佐望著夜暗中白色的微雨,遠方一柱閃電伴隨轟隆悶響的雷聲。

雨打樹葉,發出靜寂的沙沙聲。

「雨愈下愈大了,我們進去吧!」

「嗯。」但小佐一動不動如石像般望著遠方。雨像一陣陣灰霧飄過來,月亮成了烏雲中一點微紅的暗影。風雨涮著行道樹,黑水流過路面,而那原本厚厚的夜彷彿透過降下的雨水而崩解了。

「小佐,我要進去嘍?」季維哥轉身時,小佐伸手拉住他。「陪我!陪我一下,一下子就好。」

他輕輕抱住小佐的肩,忽然覺得不妥又放下了,並開玩笑地說:「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愁善感?」

小佐默然不語,跌入自己的思緒中。

過了不知多久,雨幾乎像它來時那麼突然地停了,天空慢慢流出模糊的月色。

「你為什麼要結婚?」小佐突然忍不住問了出來,連他自己都嚇一跳。

季維哥怔了一怔,轉而朗朗笑道:「幾乎每個人都會結婚的,很奇怪嗎?──你會不會來參加婚禮?」

「不會!」小佐斷然道。然後他用顫抖的聲音問:「喜歡你的人那麼多……」他聲音低了下去,「為什麼……」

「再多也只能選一個啊!」季維哥的語氣裡有一絲促狹。然而小佐沒有體會出來。他太專注了,就像在經歷上一個地震和下一個地震之間的恐慌和不安。

再說,小佐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出口──他們這麼要好,到頭來卻對他一無所知。季維哥什麼都沒說,沒跟他說;這個消息,還是不經意從爸媽那裡聽來的。他覺得自己和季維哥這麼親,卻又如此陌生。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就是這麼一回事罷了,比普通朋友還不如。

「你真的不來參加婚禮嗎?」

「不!我永遠不會不會不會去參加婚禮的!」小佐憤怒地一口氣說完,接著像觸電似的從季維哥身邊彈開,心中充滿無名的悲傷,同時覺得讓一個即將要結婚的人若無其事地抱著或搭著肩膀,是一件多麼奇怪而殘酷的事。

「喔,好吧!」季維哥語帶失望地說,「那麼你就不能看到我當伴郎的樣子了──」

「誰要看你……」小佐忽然睜圓了眼睛,轉頭用驚異的眼神盯著他,「等一下,你剛剛說,伴郎?」

「我哥結婚,我不做伴郎做什麼?」季維哥晴空似地笑了。

「你很奇怪吔!」小佐跳過去搥他。季維哥抓住他的手,注意到小佐臉上有異,「咦?你怎麼哭了?」

就在這一瞬間,小佐的眼淚像失控的水流,淌了滿臉。

季維哥伸手去拭小佐的淚水時,一陣冷不防的巨震突然從地底竄起,把小佐推向季維哥懷裡,讓他們緊緊相擁。

在末日般的轟隆聲中,季維哥在他耳邊喃喃低語:「別怕,我在這裡。」

「我不怕,」小佐用輕得有如害怕震破泡沫似的夢囈口吻說,有你,「我再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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