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BN29
AIBN29

意识到也许永远不能被发表,但又不愿意只做一个抽屉里的作者……

赛博朋克主题幻想1~3

关于神话和科幻结合的一次尝试。六个片段两两对照,1-1,1-2是阐述古典时代神学家普罗提诺的哲学思想,2-1,2-2基于列维施特劳斯和布鲁斯林肯对印欧神话的人类学研究,3-1,3-2是关于魏欣格尔的两个片段

1-1

利维娅:

我爱你,直到今日我依然如此疯狂地爱你。我用自己一生的爱与梦想让你的名字光辉灿烂,即使是知道我们大概再也不会相见了。我要告诉你,如今只有对你的爱支撑着我的世界,我已经坠入你的美丽,让所有的绝望化为虚无。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现在的情况,但是我知道这些文字必须要写下来,如果不是今夜,那也不会是别的夜晚了。简单的说,我看见了逻各斯,我认识了光,我的身体随着兴奋和巨大的悲伤颤抖。神灵在上,如果命中注定我无法再次见到你,那我不愿意再多活一天。

皇帝要死了,皇帝就躺在那里,依然威严强壮,用哲学家清亮的声音做最后的演讲,时不时被高烧带来的谵妄打断。我为他清理了胡子上的血和灰尘,皇帝死的时候还像个阿提卡山林中奔跑的年轻人。军帐中很多人流下了泪水,也有很多人谋划着什么,大家讨论着关于新奥古斯都的阴谋,人心惶惶,我敢肯定如果波斯军队现在发起进攻,没有人能够幸存。卫队长隔一段时间就亲自去岗哨看波斯人的踪迹,但是黑暗的烟尘遮挡了他们的踪迹。在万能的神灵意志下,我们在萨马拉附近击退了他们,皇帝受了重伤,如今将要死去,他小声告诉我加利利人将要获胜了,但是在对大家演说的时候依然轻盈昂扬,也许他不朽的灵魂已经同神灵的阳光合为一体了,留下我们在美索不达米亚的黑暗大地上失败而痛苦。

我的朋友小弗洛斯也失去了一支手臂,本来他也会死的,但是那个加拉太人知道草药,我们趁夜色找到了一些植物。地上还有很多没断气的波斯人,他们惨叫着示意我们帮他们结束痛苦。

现在躺在那里的战士,皇帝尤里安本人肯定我的才学和渴望,他教导我抵制诗歌和小说的混淆。皇帝陛下引导我的知性和灵魂认识到神圣的真理,最高的权力是本为一体的太阳和朱庇特,只有在单纯的考量当中,我们为了神性和不可变性重新衡量阿波罗,创造万物的分离和引导分离的力量属于狄俄尼索斯。如今我同时背负着神灵的命令和皇帝的嘱托,竭尽全力向你描述我认识到的真理。

太阳,也就是唯一的上帝,居于九重天的中央,我们所有可见的世界都围绕着他,从永恒开始存在,不是断断续续地,而是连续的被创造出来。上帝出于自己永恒的原因,从永恒中创造了万物,以不可言喻的速度,不可超越的力量,在时间中同时产生了万物。太阳是一切存在物,一切对立和差异,精神和肉体,形成和物质的源泉,他是绝对的一。世界是太阳的流射物,既然他是在永恒中创造,亲爱的利维亚,我要告诉你,时间不是实在的物质,时间只是我们感知的一种方式。红色的太阳燃烧殆尽,白日随之一同熄灭,黑暗降临城市和战场,我们一路从安条克远征而来,弗里几亚的沙尘暴中有巨人和黑龙奔跑的影子,迦勒底人低头向大地女神祈祷。在一次次战斗中我意识模糊,只看见双方同样英勇的战士鼓起火热的胸膛冲向彼此,鲜血——剑之水灌溉大地,这些年轻人就变成了白色的尸体,日暮前他们的脸上还留着雕像一样勇敢的表情。我不禁想到这些痛饮鲜血和年轻生命的刀剑像是一直在这里,它们在战场上等待双方的表演。这些剑的灵魂或许参加过亚历山大或西庇阿的远征,也曾在斯基泰和日耳曼尼亚的失败中大展身手。甚至更远,我简直能看见那些最古老的故事,一座被勇敢的人们进攻和保卫的城池,诸神的面孔时隐时现,那是特洛伊,罗马史诗开始讲述的地方。我们能够相信那些英雄只是过眼云烟吗?显然,他们都在那里,过去是永恒的存在,未来也是永恒的,逝往的神灵和畅饮青春之泉的英雄们现在指引着我们,将来也将一再降临于每个光荣的战场上。赫拉克勒斯的力量,忒修斯悲伤的黑色,将一再潜入现实的事物变化过程中。

我要告诉你创造和湮灭的过程。那是我们每个人从孩童时就目睹思考过的,万能的阳光养育了空气中的谷物,人们衰老死去,落叶在泥土中腐烂,雄壮的神殿坍塌化为尘土,巨石被粉碎沉入不可名状的海洋深处。永恒在上帝那里是绝对的,绝对的清晰,绝对的规律,绝对的清澈,然后太阳向不可知之空间抛射出创造物,在一开始接近神的地方是精神,然后向浩渺空间散逸变得沉重迟缓,是为灵魂,再扩散下沉为混乱物质世界。然而虚空的孤寂无法言说,物质再向外衰败解体,我们所有的岁月,终化为虚浮弥漫的悲伤。我们的时间漫漫无期,但是事物的发展都是有方向的,只有清楚的变成混乱的,而不会反过来。曾经巴比伦和赫梯的神庙都化为尘土,可是沙漠中茫茫的微粒却不会再组合成城门了。我们砍伐森林,种植橄榄,捕鱼狩猎,肆意享用全知全能的太阳的恩赐,可依然无法逃脱衰老死亡的命运。皇帝光荣地死去了,可我站在这里,看见的只有帝国风雨飘摇的未来。在时间的尺度上,我们可能存在很久,可能永远存在下去,但是我看不到这种生命有任何意义。我们的谎言将会成真,我们的神殿将会被犹太人的阴谋亵渎,所有在建造的终将毁灭,在废墟中一切才能得到自由。这是生活,这是我们绝望的未来,我曾经相信伟大的尤里安能够让罗马永远结束凯尔特和迦太基帝国毁灭的循环,但是现在他就躺在那里。全能的上帝啊,请原谅我的悲伤,一旦那个致命的方向确定了,我就不想有未来了。无论那个毁灭是在明天还是千百万年之后(可是不过是增加了我们子孙千百万年徒劳的努力罢了),我都不愿意继续朝那个虚空流逝下去了。我看到了一切,放弃了一切。

亲爱的利维亚,伟大的密特拉在上,愿你能看到这封信。我的道路将终结在这亚述尼亚的荒野中,趁着我还接近太阳,还保有精神和美好的灵魂之时。无数次地吻你,我爱你,在所有的过去和未来,在永恒的终结之处,爱你。






1-2

海葬

(献给朱迪的诗)

嗨,朱迪,我是在毁灭一种感召吗?

童年之前的经验,没有记忆的生活

那时拜占庭的孤寂属于帝国的繁杂

你彻夜歌唱,为永恒的俘虏驱散睡意

我也是其中一位纯金的奥尔滕西亚

如今只剩摩托艇穿梭于海峡

和帕夏衰亡的度假别墅中间

在金角湾打捞圣像破坏皇帝们的尸体

门外风沙大喊:谁愿意永生?

惊惧,挤破黑斑溅出滚烫的脓血

一种热病在铁皮房中蔓延开来

被封禁,被移除,各种语言祈祷中的停搏

在这不真实的都市中

街角垃圾堆燃起火焰净化

无处躲藏的灵魂

后来我会在塔中遇见那个

抛掷硬币和弹药的女孩

她用舞蹈拨动指针的光影

不久就会出现在哈里发宫殿中

用齿轮的影子漫游蓝色城市

用自己的影子拥抱精灵和玩偶

用永恒的影子散逸出物质世界

可我看见她尘世旅途的全部诗与梦

只换来了轮回终点油桶里爬出来

死于海葬的肮脏孩子

















2-1

卡尔很穷,他的身体居住在海岸摩天楼区H10的273层。他左边的邻居是一个吵闹的退役警察,总是弄出糟糕的噪音,卡尔投诉过很多次,但是没见过真人。他右边的邻居是一个分不出男女的瘦弱年轻人,有时候会走出家门对着对面的楼层抽烟,然后静静地走回去,他/她的头发会周期变化颜色,不过只有门口的卖汤圆小贩注意到了。卡尔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他的虚拟硬件套装,这个虚弱的胖子会尽量更新市场上的新款设备,以便能够舒适地沉浸入属于他的世界。让神经接入网络就像小孩子睡觉前数羊的仪式一样,卡尔躺下来耐心等待系统检查他的身体状况——他知道中途强制退出有多难受。然后装置启动,接入程序开始运行,卡尔祈祷结束跳下佛塔屋檐,落入岩浆和火焰之中,然后世界倒转过来变成西风带蓝紫色的贫瘠大海。他憋着一口气拼命往下游,找到海床中间的裂缝,拨开烦人的海百合和巨藻,那大概是一个类似壁龛的窗口,在窒息之前翻进去——“叮”一声,他感觉一阵干燥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皮肤和每一个感官都在说,欢迎来到属于我的世界。

月光长廊,有几只拉玛在脚边爬来爬去,黄色光线不断从手边的水池里流出来,现在他是意志中和真实的卡尔了,身体轻盈高大,皮肤还像高中一样细嫩长着痘痘。今天是大日子,他穿上了中世纪法国风格的礼服套装,长筒袜,紧紧的短上衣和暗纹黑色长袍,每一处绷紧的丝绸都让他的悲伤显得更加肃穆。今天是安的葬礼,她正在中庭等着卡尔,透明外套上流动着金色和紫色的光影。

安是卡尔的孩子,或者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投影,说是少年时期的情人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在初中的一个暑假领养了这个项目,“Yama”的创始人认为独立虚拟生命体的第一批主人应该是青少年。那时候他窝在乡下舅妈家,第一次尝试新一代的神经网络接口,他看见了之前十几年生命中梦中都没有出现的绚丽星空,每天晚上和安疯狂奔跑在白色草原上。像小孩子一样多好,他想起舅妈家暴雨后虫鸣和蛙叫混在一起的后院,雨夜泥泞忧愁的臭味,龙舌兰的味道萦绕在午夜的书房。他至今还记得午夜看到宣传片结尾浑身颤抖,新生命形式的诞生凝结着一代代人的汗水,我们将这一荣光献给人类历史上每一个伟大的造梦者。

“绿洲”刚刚建立的时候他和安一起在十几个世纪中间飙车——别让我爱上你!在发布会上千秋万代的虚拟平台,寿命却比脆弱的肉体短暂的多,老式的虚拟生命每一次更换平台都需要复杂的定制服务。离开虚拟平台对卡尔来说从来不是一个可能的选项,安在小时候是他宁可背负贷款也决不抛弃的挚爱,在后来是他寻找追踪的独立人格存在。经历了程序的升级换代,两人的一次次磨合,他们已经足够尊重彼此的独立人格,所以安做出决定的时候卡尔只能强迫自己尊重。随着军事科技公司的解体,存储在项目中的虚拟生命体被要求将全部数据刻录在免费提供的硬件上,以等待稍后或者永远不会出现的新公司接手让这批价值不大的客户复活。她拒绝了冷冻意识,卡尔当然也没有资金购买私人数据中心。安决定将自己全部转移到赛博空间去,彻底融合进那个危险的“公海”,当然,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作为一个个体数据生命的消失。

两个人走到庭院的中间,月色在脚下流淌的时候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就这样低着头站了一会。蓝色城市,灯火海洋中的漫游,卡尔抬起头,空中漂浮着一个孤独的神经蛹,赤裸无助——芫菁或是鬼脸天蛾。发光的突触往下漂浮,葡萄或是蛛丝埋葬的地方。

“安,跟我讲个故事吧~”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每次他没话说的时候就喜欢像小孩子一样撒娇。

“你想听什么故事呀?”

“关于世界是如何诞生的。”

“(⊙o⊙)…这个题目挺复杂的,让我想想。”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后来有一张纸和一支笔,纸饱蘸了黑色的墨水,写在白色的纸上,让纸怀孕了,就有了文字。精神从不同的角度看文字,就有了不同的意义,想象出万千事物,世界就这样诞生了。

卡尔的眼睛一闪一闪的:

“这是你在这个世界的神话故事上看到的吗?”

“不啊,这只是我刚才瞎编的。”

“所以这个世界的教科书是怎么写的?世界起源于几个房间的电子管?”

“难道你们会真的相信上帝或者大爆炸吗?你觉得现实中的人有多少在意世界的起源呢?”

卡尔只是盯着自己的脚。

“安,你一直非常了解我的生活,我很少愿意谈起那个世界,但是现在有种感觉我必须告诉你……”

“我也要告诉你,我已经见过世间繁华,你知道我的感觉吗?我不觉得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你现在就有可以拥抱我的身体。至于讲故事,我总是想坐在黄昏的小酒馆里,吟游诗人缓缓开口,我们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听诗人讲述遥远的食尸鬼,苏丹和青春的烈火。我们总是盼望着诗人的来临,在他的眼里我们还青春年少,像聚在角落听故事的小孩子。你明白我的感觉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的世界都在此时显现出来,每个人的世界都包含自己和其他人,这是一股水流,不能这样分开的。”

他们走进了房间,水光无处不在,好像屋外的雨此时正打在卡尔头盔的电路和欲望之火上面。他欣快跃动的身体面对着窗外的霓虹招牌,“我信仰爱的王国”。

“如今我要走完我的故事了。”

“那我的呢?”

“如果我的故事是一个我正在从中醒来的梦境呢?”

卡尔喝饮料,时间的拖延和幻觉,时间是经验发生的场域,卡尔说:

“我们的生命是海鞘或者斑蝥的生命。现在躺在可怜的房间里昏睡的那个胖子是我吗?现在这个一旦断电就消失的幻影是我吗?我宁愿认为公寓中的肉体是我的根系,现实时间只不过是一片灰暗的培养基,供我们这些无梦之人扎下根茎。现实中的存在只是花盆,生命的绝大多数绚丽的花朵枝叶都在数据空间。可以说连接上神经网络的一瞬间就是我童年的终结。童年是发芽,青少年的奔波和苦痛都是幼虫寻找扎根的土壤,一旦寻找到了,我就能抛弃多刺的骨骼,安全地享受光与热了。

“安,或许人类只是不够成熟,或许有一天我会追随你的脚步……但是今天是你的日子……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女孩靠在栏杆上,空洞地望着天井,有一会没有说话。

“我会从这里下楼,然后走过桥,你只能到桥头,走过这片黑水的河流记忆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这都是假的,卡尔你这个笨蛋。”安,快哭了,彩色的滚动条,继续说:“这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想象步骤,这不是梦,也不是虚拟世界里的现实,现实是所有数据都已经上载好了,只要点一下就可以把旧储存中属于我的空间标记为已删除,如何覆盖和重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删除只要一瞬间的……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离别——

“我知道——但那些数据没有丢失啊,只是从一个小的数据库转移到了公共数据库……“

“从小世界落进大海就是死亡,有一个古老的说法,死亡有一千张面孔,当死神来临的时候没有人能认出他。“

“到了赛博空间,你的程序和意识不再合为一体,它们如何运转,你会怎么样?”

“网络世界还很年轻,尤其是完全不受监管的人工智能活动的空间——一切都刚刚开始……我的数据、我的程序都会彻底分散,然后变成整个空间的学习资料,复制、修改、变成各种新的东西。当然如果你指的是我是否还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来找你,那很遗憾,对于这个个体来说我将会死去。”

安问卡尔是否知道神经蛹。

“听说过吧。”心不在焉地,就像闭着眼睛下楼,突然被磕到,不太疼地站起来。

“现实世界中的穷人寄希望于虚拟现实,而现实中最成功的人们拥有神经蛹。他们在网络世界拥有记录意识活动的专业空间。就像昆虫的蛹一样,外形固定而内部发生剧烈的变化,神经蛹不仅收集主人的思维信息,还从这个新生的虚拟世界中学习各种数据,在我们的视角里,神经蛹就是城市上空冷漠漂浮的巨大生物,灰白闪着荧光,伸出很多细微的突触收集平台上的信息。也许富人希望死后成为神灵吧,我们还不知道这个蛹会孵化出什么东西,可是你看,我们的隔阂只有一层平台,你的花盆在地下而枝叶在线上,线下繁荣的人们也有花盆在线上,也许是未来的——”

安和卡尔抬起头,天井一层层散开,雨夜蓝莓颜色的金属框架暴露出来。每一个世界都没有开始与尽头,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的太阳与月亮。在此处受苦难的,在另一个命运中得到报偿,在下界的肉体将灵魂上传成为上一个空间的肉体,往复嵌套,下层最狂热的渴爱,将变成上层一个潮湿的吻。自下而上,是那个被忽略的维度,时间。

“也许你还很难理解,我们不可见的最上面一层,往上就是不可见的最下面一层。”

“安?那循环究竟在哪里交汇?”

“在时间的尽头,永恒的终结。”

于是现在那个关于世界创造的故事可以被讲述了。卡尔只看见安的身影走向桥的尽头,下面的赛博空间还是一片原始地球的寒荒景象,数据的灼热厌氧海洋波澜无限,火流星和彗星在海面上空瓦解,没有光明,没有空气,也没有空气后面的天堂。然后安死去,死去的第一个人坠落到平面上被分解,她的肉变成了大地,她的头发变成了森林和草原,骨头变成岩石,血液变成水,眼睛变成太阳,气息变成风。所有自然元素和人类生长起来,在无穷无尽的时空中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2-2

我来到菲利斯贝尔多堡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因为去港口的路被大雨封住了,我绕道从波兹南过来的大路,把套鞋和大衣捆在背上翻过了山崖,从后面到达公主的领地。山村的风景很美,一座优美雄壮的城堡跃然其上,呈梯形的主楼高耸在山顶接受雷电的洗礼,而更古老的尖塔和城墙护卫着这个秀丽的中世纪村庄,湍流从山间流出,有吊桥跨越山谷里的黑色丛林。但是美景和宁静这都不是我来到此处的原因,回忆起那段时光,我的心中流动着一种甜蜜的虚幻感。我在孤独的惊涛骇浪中长大,正是外界的血腥纷乱和内心的冲突激情都达到顶峰的年岁,却度过了一段宁静富足的日子。或许这平静与前后的青春对比过于强烈,我沉醉于这种清甜的泡沫,并产生了错误的友情的幻觉。影子倦怠中透着无力的幸福感,那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点蜡烛,凝望着黑暗想象未来自己的面孔。未来的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篡改回忆的,也许没有所谓现在,只有未来在当下的记忆。有时候我会期望一封来自那段时光的信。                                                                                                                                                                                                                                                                                                                                                                                                                                                  

我不想过多介绍自己高贵又凄凉的身世了,总而言之,流落异乡的我怀揣亲戚的介绍信,前去投奔一位克拉科夫的贵妇人。但是路途遥远,战火纷飞,我只好折回黑森林,在一个男爵的庄园里当家庭教师。过了大半年一位使者给我送来了邀请,信的措辞高雅又简短,我燃烧的眼睛抓住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这里有一条龙!

慵懒的西里西亚人接待了我,被允许住在城堡中让我受宠若惊。他们看到信之后,帮我在城堡新塔的拐角安顿下来,给几乎一无所有的我拿来吃的穿的。奇怪的是没有人将我引见给主人,信件落款的那位维尔茨莫夫斯基公主殿下。只有铺床的女仆吃吃地笑:“你真的会说法语吗?”她的头发像稻草,脸蛋像苹果,辫子像蜥蜴的尾巴,一甩一甩的。床头有一本我看不太懂的西里尔文字的圣经。怀着路上的疲惫我做了很多没有面孔的梦,烛光在墙上掀起了许多波浪,人类的罪行在于厌倦,天花板上垂下熊熊火光的藤蔓,等等。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你看上去好年轻啊!”卡佳说完又捂住嘴笑。卡佳和利奥姐弟俩是公主的孩子,十三四岁这样子。我是被请来做他们俩的家庭教师的,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跟我说的,公主这两天生病了没有见我,两个孩子看上去很聪明,不像我原来见过的贵族孩子那么病弱。不过我看起来确实太年轻了一点,穿着一套深色的修道院服装,更像是他们的哥哥。我给他们上拉丁文、法语和几何课,玛尔塔小姐教两个孩子钢琴,我也跟在后面练。一周后我在书柜里翻出一大本普赛尔的作品,利奥吵着要学英语。

苹果树,波兰的森林与原野,太阳常常在大白天变得黯淡无光。正值春天,草丛和树林都像金属一样凝滞不动,传说正午的时候会有穿婚纱的幽灵在麦田中央勾引孩子。大风来的时候首先是从地平线滚滚而来的草木波浪,然后是风声,混合这潮湿的水雾、树叶、花香和折断的枝条一起打过来,感觉自己身处大地的心脏中央,广袤的库柏勒因为阿多尼斯一次次心旌摇曳。之后就是雨水,从波罗的海到第聂伯河的所有道路都被泥泞和上游冲下来的树干阻断,淅淅沥沥,牧场和茅草房子里的灯火在沼泽和丛林间像春雪一样脆弱。无限的潮湿涌来,我们折断新鲜的白桦树枝在澡堂里擦洗身子,用蒸汽缓解风湿的疼痛。就是在这样一个滴滴答答的夜晚,姐弟俩敲开我的房门,穿着马裤,拿着火把。

“发生什么事情了??”有些胆怯地看着我的学生。

“别装傻了,走,带你去看龙!

“所以那条龙是真的?!”

我们下到城堡的地下室,从酒窖的后门出去就能直接到城墙和山谷相交的地方。我在破裂的砖块和泥巴的小路上摔了好几次,膝盖上沾着绿色的青苔,前方隐没在山谷的黑暗中。沿着谷地往下能摸到白天残留的热气,黑黢黢的水汽中夜莺和猫头鹰蠢蠢欲动。竹林和溪流之间有一大片裂缝和乱石遮盖的——

火光!

眼睛!前面熊熊燃烧的暗红色的灯笼,借着星光看见的巨大黑色形体一动不动,只有眼睛的光线不断变动,像是在火焰中慢慢裂开的木炭。当我们走近的时候光线变亮起来,但是龙的声音不是我期望的史前巨兽,而是一阵嗡嗡的风箱和零星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声音不得不让我想起浓雾中的家乡,五旬节的农业博览会,庄园主趾高气扬地展示从利物浦买来的大蒸汽机。龙抬头的声音没有那么大,却好像脚下有一千架纺织机一起启动。无限光芒消失在以太当中,有一种关于大海的危险驱散了我的睡意,是桅杆,像阿马尔菲的远洋帆船,但是帆船只有三根桅杆,这只躺在地上的巨大身体(走近了显得更恐怖的庞大!)从头颅往后都有一根根桅杆,然后仿佛是索具和龙骨拉起来的身体,背上的高耸的桅杆有教堂的柱子那么粗。我迷迷糊糊地被绊了一下,低头只看见一地齿轮和亮闪闪的东西。

“你们谁的怀表掉了?”

天亮时我们坐在树枝上喝玛莎送来的咖啡。昨晚回去的路很难走,孩子们带我去不远处他们布置的一个秘密山洞过夜,他们称之为龙巢。

“它是在大概三个月前坠毁的,复活节不久,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是流星。”

“所以……它,这条龙是活的?看起来更像是某个轮船……我不确定。”

“是的,它看上去是由用某种我们不熟悉的机械构成的,所以我们才请你过来。”

“我?!你们的父母怎么说的,我要和公主陛下聊聊这事。”

“不……”意识到利奥可能说漏嘴了,卡佳昂着脖子组织了一下,然后很正式地说:“先生,我们已经说过了,公主陛下最近身体不适。请您来当家庭教师是慎重的决定,妈妈也说这种冒火的机器只有英国人懂。”

“对不起……但是或许你们应该去找钟表匠或者机械师?如果这里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们去但泽港口问问……”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先生,过来看看我的收藏嘛。”利奥拉着我看龙巢里的机械。

“先生,您也知道现在这个时日,很少有有学问的人到这乡下来。我们一定不能让教区知道,主教连村民挖出来的雕塑都要驱魔然后砸掉……请帮助我们。”卡佳很正式地说。

龙巢,摆满了各种奇怪的黄铜和白铁组件,正中有一座大钟摆,泛着奇异的幽蓝色。卡佳看起来轻车熟路,他们正在把拆开的一个传动装置组装起来。桌子上有很多齿轮、发条和棱镜,角落里还有两个大的黑色机械没有拆开。

“所以,塔楼下面那个大水钟就是我们从龙那里搬过来的。”

“等等,所以说那条龙还没有死去,你们就开始从它身上拆解机械,你不觉得这很危险吗?”

“恐怕已经迟了。”

正午的时候雾气散去,从上方可以看见整个坠龙的山谷亮闪闪的。它的右侧翅膀大梁折断了,侧卧在河滩上,看上去奄奄一息。或许就像传说中一样,它是在试图降落到城堡的过程中坠毁的,山涧从他的身体裂口冲出来许多金属杆和齿轮,利奥告诉我下游的村民放羊时已经捡到了很多东西,从下方很难进入山谷,但是这个秘密应该藏不了太久。

我很快和两个孩子一样,迷上了和龙待在一起,吃饭时也会坐在城墙上远远看着一团模糊的亮晶晶的影子。这只垂死的龙给我一种莫名的时间错乱感,黄铜的骨架和各种钟表一样的精密机械,肯定需要很多很多人组装一生才能完成。但是现在它微微颤动的肢体就如此脆弱,翅膀是由巨大的船帆组成的,掉入河水的一些生铁碎片已经开始生锈。它那么复杂,那么脆弱,似乎就要在我眼前消失。它还活着吗?需要吃什么呢?这样下去多久会死去解体?究竟是什么驱动这一双变幻莫测的双眼?两个孩子为巨龙翅膀的传动结构吸引着无暇顾及,我会在黄昏的时候走上河滩和暗红的眼睛对视,我有种隐藏的愿望,也许可以不要把这些机械都取出来,也许我们能复活这条龙,让它再度飞起来呢?

怪事时有发生,医生在采草药的时候被一只奇怪的鸟袭击了,他说那是一只金色眼睛,翠绿翅膀的怪物,它张开伞骨一样的翅膀,用爪子刺穿了他的肩膀。但是大家看见的是三个整齐的刀伤,显然是被匕首攻击的。有村民报告有两只羊似乎是被人开枪打死了,玛尔塔担心是流窜的俄国士兵,让村长带人连着巡逻了一周,但也一无所获。

“我必须要见到公主殿下,如果她实在病重,我们应该写信请亲王的一位亲戚来帮忙处理一下内务。”

“可是你只是一个家庭教师,这样子也未免太莽撞了。”玛尔塔担心地劝我。

“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我们一个小小的城堡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到地窖里找了一圈,试图寻找多余的武器,但是能用的只有两三把猎枪,还有墙上挂着的上个时期的冷兵器,大概是防备赫梅利尼茨基战争时期的。农奴的武装怕是蒙古留下来的,仅有的士兵天天抱着伏特加流眼泪,显然无法信任。我暗自决定去主人的房间看看,即使公主不在也能有一些贵族武器。他们总不会什么都没有,对吧?

那天晚上两个孩子显得非常激动,卡佳说他们用金表替换了一个控制飞轮的组件,现在他们的机器可以做复杂的旋转运动了,可以调整半径和曲率。今天要庆祝一下,他们吃饺子,喝蜂蜜酒,玛尔塔和他们一起唱歌,我也不好说啥,只是埋头吃蛋糕和炸猪排,一直到肚子涨得甜蜜蜜有点困。他们新组装的机器人偶被推进来,一时间银铃大作,白铁手臂跟着特列帕克舞曲滑稽地上下翻动。利奥喝多了蜂蜜酒和苹果酒更加开心,站在椅子上拍手哼着舞曲。卡佳拉着我的手,三个人转起圈来。

“过来,卡佳你是太阳站在中间~你绕着卡佳转,就像这样子,这样——

“然后我绕着你转,就像这样,这样~”利奥张开双手围着我转圈,醉醺醺地每次都撞上椅子,我转得眼花缭乱,快要站不住了。卡佳笑的直不起腰,伸出灼热的小手一把抓住我,我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转圈,利奥每次经过的时候我们就把手举高——

“你看,我总是想,最复杂的钟表也是由一个个小零件组成的,每个齿轮都有自己的位置——我总是觉得世界就是一个大钟表,每个人都是一个小钟表,我们一直在试图修复复杂的秩序,也许有一天上帝的指针就会转动的。”

“啊——我真的好爱大家呀!”

“要是在巴黎就好了~”

“你知道吗,我们小时候去国外旅游,在巴黎带过一段时间。那里到处都是宫殿,女孩子,伞。那里晚上街边都点着灯,人们从黄昏的时候才开始聚会,那是不夜城,剧院的煤气,演员对着大镜子化妆。”

“火龙,夜晚大路上都是煤油火焰的声音,街道像是涂了黄油一样……”

我觉得利奥不仅像钟表,现在的他更像钟表里闪耀的红宝石,他就像一团火焰,或者是火焰化成的某个精灵。为什么这两个少年有无穷无尽的精力,而我上完课就已经感觉疲劳了——前几天村长说利奥用自制的陷阱捉到了一只熊,他费了好大劲把熊脑袋割下来带回村庄,农奴和自由民都跑来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为这个孩子浑身猛兽的鲜血敬畏而迷狂。卡佳带人烧掉了沼泽中央据说被巫婆占领的猎人小屋,还把里面的玩偶带回来挑在木棍上交给教堂,有人说牲畜受伤闹事要赔偿,他们说恐怖的怪物就躲在山谷里……利奥跳上桌子,对着我喊:Comme-ci , comme-ça,sic transit gloria mundi!

恍惚间他们俩的眼睛也有巨龙眼中明灭的火焰,卡佳的眼睛像是绿色的,利奥则燃烧着冰蓝色的光芒——他们俩一整天都在城堡和山谷中间奔波,失去光芒的金属在他们的簇拥下再度闪耀,火焰任这两个孩子驱使,他们的眼睛中似乎藏着世上所有火焰的秘密。但是他们会点燃城堡吗?我们会被姐弟俩相撞的热量吞噬吗?卡佳,利奥和龙是这个世界的火柴吗?烟怠般的疑云笼罩了我,酒精使舌头变得僵硬,我变成了躺在椅子上僵硬运动的玩偶,只会照着他们拧的发条点头转动。巨龙是如何飞行的,他们也会飞吗?恍惚中从天花板上垂下熊熊燃烧的吊灯,火焰在天花板上的波浪。那是青铜树林上垂下的藤蔓,天旋地转的童年看得入迷的炉膛,反复晃动烟雾的水波,水下的灯笼,柴火将卡佳白皙的手照亮成琥珀色的流体……利奥脱下外衣,跪在姐姐面前,卡佳用一根燃烧的枝条轻点他的头,又说了什么没人听懂——公主也许已经死了吧我们被抛弃在哪里一个孩子控制的疯狂的城堡他们能控制过去和未来的火光冲天的伦敦国会那样的火……

午夜时分我醒过来,拿着小蜡烛走向三楼主人的卧室,长廊深处像红酒或者血液一样的颜色照亮了黯淡的天花板,贵重的门把手上镶嵌金丝,在暗处光彩夺目。高处泛着油彩光晕的是家族祖先的画像,年代不一,从下往上看不清表情,只有僵硬的领子和颜料细微的裂缝。这些长眠地下的贵族,真的知道两个孩子在干什么吗?那些模糊的面庞似乎是一张无形大网的绳结,把我们血管中的精神和祖祖辈辈一直到大地的灵魂联系在一起——上帝啊,主卧室里空无一人,暗处的座钟由夜明珠制成,像蓝色的冰块涂抹恐惧。

书房里亮着灯,我悄悄推门进去,桌子边上是一个亵渎神灵的骷髅头,上面点着一滩小蜡烛,中间摊开很多图纸,我看不懂的素描,线条……突然一本书落到我面前,吓得我跳了起来,又有一本从书架后面抛出来,飞到后面去了……我壮着胆子——

——有人吗?晚上好?有人吗?

书架中间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

——您好?

书架中探出来一个小脑袋,上面还站着一只鹦鹉?第一眼我觉得那是谁披着毛皮大衣,然后我意识到,那是一只小老虎!看起来还像猫咪一样探头探脑,但是那是老虎!金黄色的——

我拔腿就跑,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燃烧的血液,蜡烛被风吹灭了,就往后一甩抹黑往前跑。厚重的地毯根本分不清方向,好在摔倒了也不疼。老虎没有跟上来,我循着灯光到了小主人睡的卧室门前。也许是那些甜酒还没有燃烧完,我鼓起勇气凑到门缝前往里看:房间里凌乱不堪,姐弟两就这样裹着被子睡在一张床上,我大受震撼,回头捂住嘴巴。

在逼问之下,玛尔塔说最后一次看见女主人是冬天,邀请我来确实是孩子的主意,至于亲王——一年前就失踪了,生死不明。第二天的晚饭气氛很古怪,我确信从巨龙身上脱落下来的东西绝不只是孩子们告诉我的那么简单。也许有一些已经上好发条的钟表,一些会自己转动的轮子(想起山涧出现的古怪马车痕迹),他们私下里研究的肯定不止钟表。但是怎么说呢——终于卡佳打破了饭桌上相互猜忌的凝滞,她建议我周末和村长一起去港口采购用品,过上两天。

马车穿越等待收割的田野,长歌惊起群鸦,叫声粗野让人不安。绕下山坡的田地里一大片金黄,女人头巾远远看上去像星星,在热气中变形闪烁,平原远望上去泛着蓝色。

“最近人民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村长说。

“是因为发现他们的领主不是成年人吗?”

“不是……是一些工程,行动。他们在山谷对面建了水车,以往这种大项目都是领主向教区捐的……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材料,以前人们干活都非常懒,简直就是一些麻木的猪……老爷的林场是不给动的,但是山下的农户现在开始开拓山谷里的林木……工具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

田野,空灵的想法,正午寂静的阳光,很远的云雀歌声被风带到耳边。我想起巨龙垂死挣扎时的一连串轰响,想起巴黎街道上的火龙,一种奇怪的思绪缠绕着我,那些街道上的浪荡儿会一辈子不熄灭灯吗?人能够忍受永远在这种噪音中入睡和醒来吗?那时候人们还会写诗吗?

我因为干热消渴一个劲地喝格瓦斯,然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醒来让村长停一下车,下去到树下小便。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到肩膀上,抬头一看差点尖叫出来,大白杨树上高高地吊着一具尸体。

“那是一个俄国逃兵,前几天被村民抓住吊死在路口了。”村长淡淡地把燕麦喂给马吃。

熟悉的港口,影子一样晃动的犹太人和哥萨克人,还有新来的奥地利人,军官说会有过一阵子会有贵族使团来访问菲利斯什么什么城堡的。

“All die leute, all die leute schreien.”

随着天气转凉,利奥愈发暴躁,有时候会摔东西,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念念有词走来走去。时间拖得太长了,我早就不给他们上课了,有时候大家互相问,龙还没有死吗?在龙巢的烦躁中,利奥甩着脑袋:

“我妈妈都管不到我,你更管不了我!”

夜晚我们三个在龙巢旁边点着篝火,各怀心思。

“来跟我们坐一起吧,”卡佳拉着我的手让我在她身边坐下:“如果不把你当朋友,怎么会把我们的故事都告诉你呢?怎么会一起说那么多话做那么多事情呢?”她的手心全是凉凉的汗,我闻到旧裙子上樟脑和香柏油的气味,有种和贵族少女距离太近的不安。

卡佳抱着龙头呜咽,唱着凄婉的歌谣:

“噢我的爱人,我是属于你的

快放我走吧,星辰早已落下

妈妈就要醒来,询问我的去向……”

我在港口认识了阿黛尔,一个活泼的弗兰芒女孩,据说是某个商人的亲戚。她的鼻子又尖又翘,吃面包的时候会蘸上果酱。我喜欢上了她,厌倦了那个荒凉古堡的沉默,从此每个周末都去港口晃荡,在鲱鱼内脏的恶臭中寻找她头发上柠檬醛的香气。

“想和我一起去巴黎吗?”快到冬天的时候她告诉我商队一周后就要离开维斯瓦河,她很愿意带着我一起,我心神荡漾,跪在她面前亲吻她的脚趾。

“哦亲爱的,我会永远爱你,永远追随你。”

她像小猫一样揉着我的头发,不知道是谁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连着几天寒冷的雨之后,天空突然放晴,凌晨的河滩上结了薄冰。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不辞而别,怀着火热的羞涩把两封离别信交给玛尔塔和港口的鞑靼人铁匠保管——愿上帝原谅我。黄昏的时候我预先把那匹黑色的小公马藏在山谷下面,我想趁着夜色最后看一眼龙。

宏伟的机械,残缺的建筑,我们究竟谁会先走向生命的尽头,或者你根本不是一个属于时间和生命的造物?火焰的钟表,锈蚀的黄铜可以重新浇筑,轮回的金属到底是复活还是转世?苍凉的诗人和鲁特琴,他们能否在楼宇中游荡一辈子,脚尖永远不沾染大地的泥土?我只能说,那天晚上我从龙之眼中看见了难以描述的谜团和答案,很多需要我漫长的余生一一领悟。神灵对此讳莫如深,他们杀死信使,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真相。龙蛋已经出现,孵化出的不是经验中的一条小龙,而是堪比一个新世界的复杂和实在。那时候我已经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了,已经理解了卡佳的泪水,但我还没有预料到自己会经历这样漫长的一生,会看到烽火四起,看到欧洲的客厅被工厂取代,喧哗与骚动,光怪陆离的,席卷世界的行动的潮水。每当我看见火车、轮船、烟囱和暴动的人群时,我就会想起,那条龙也许坠落在世界各地,巴黎街头火焰的炽热也终将扩散到整个宇宙的运动之中。至于巴黎——我在船上度过了一生中最羞辱凄惨的一段日子,但阿黛尔还是玩腻了,在布鲁塞尔就把我甩了,但是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只记得最后一个夜晚,油灯把我的影子放到山那么大,整个人全部抱住垂死的巨龙。我把油灯用力砸向龙头——醒来吧——我在心中呐喊。不管你是否相信,随着烈焰蔓延,龙的眼睛突然变成了蓝色,我听到了永生难忘的一阵轰鸣,外层的帆布和铁皮解体,内部尖锐的翻滚的机器爆裂狂奔,变成钢铁的鸟儿、野兽、骏马、士兵冲进暗夜,金属的声音滚滚而来。我被爆炸击倒,爬起来向山下跑去,一直到路口才敢回头

——它死了。





















3-1

没有监控的街道会是什么样子啊,那是不可想象的,那里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会有抢劫,杀人,会有各种团伙进行黑市交易——女人担忧孩子的安全,年轻的议员尖叫着,希望不惜代价消除城市中的危险角落。在讨论热度起来之后,有哲学家认为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命题,如果你独自穿过一个没有监控的街道,那出来的还会是同一个人吗?回到的是同一个世界吗?总之这个世界上居然有没法被监控的角落,真是不可思议。


3-2

——城市是什么?

——城市就是夜晚的灯火,看上去像是一片发光的湖泊之类的东西。

我们家族没有人见过城市,我问过很多人,只有可汗见过。他说城市是夜晚的灯火。但是可汗就是王国的头颅和眼睛,天空之下有众多王国,王国之下有众多家族,家族之下有我们的祖辈,战士和我们这些小孩子。我觉得王国就像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触及了城市但是手臂和双脚没有踏入明亮的海洋中。因为南方博斯普鲁斯王国的强盛,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城市了,我闭上眼睛,期盼着下一次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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