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贊仙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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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叫大宇的村子里

鞭炮声已经响起,新郎接新娘回来了。 

我站在新郎家新建的七层高大宅门口,面前红毯上,一捆稻草在南方十月阳光下像是随时要被燃着。再前面是一汪绿油油的麦田,印着囍字的红黄相间充气门楹架在田地旁的水泥路上,随风摆动。我向迎新车队来的方向张望,新郎扶着被乌巾遮住整个头部的新娘,从宾利车上走了下来。

我终于来到朋友们的闽南小村庄,从遥远的北方。

他们下车的地方距离我大概十几米,黑色和红色之外,阳光下新娘身上的金色更为夺目。百闻不如一见,闽南朋友们向我讲述的晋江嫁女故事真实再现:新娘从脖子、耳朵到手腕、脚腕都戴满金饰。后来朋友L告诉我,这些金饰价值近三十万,但对于晋江当地人而言,这个数目只是中等水平。

丰厚嫁妆的风俗背后有不少说法,一说这是女方施压男方家庭不亏待自家女儿的做法,对于即将“泼出去的女儿”最后的宠爱,听上去竟有点“壮士断腕”的对抗意味。但也只是听上去,事实上,丰厚的奁资彰显女方家境,男方能娶相应意味“门当户对”,这场婚姻本身是家族,即双方男性的谈判,女儿的身份物化于中,奁资要外显,如同女儿终归要“泼出去”一样。 

在我和福建朋友们认识到现在的十几年交往里,“重男轻女”向来是我耳闻到的老家故事关键词。我和新郎有另一位共同好友M,性别女,家里连生她和妹妹两个女孩之后,便在筹备生下一个的同时,领养了一个男孩以备。”计划生育“在他们的老家的实行就是缴纳了颇多罚款,我鲜闻他们说到谁家只生一个孩子,家里没有男孩的情况更不可能。

一位阿姨突然站在我面前开始泼洒米粒,我拉回游神,看着新郎新娘在满天米粒中跨过面前那捆不知何时被点燃的麦草。一切进行得太快,等他们乘电梯去五楼洞房时,我才反应过来,在我甚至未搞懂新娘为何头戴乌巾,身上粘着很多细碎草叶时,这场婚礼中“仪式”的部分已基本结束。“轻女”旧念对我的影响是,顶着男方“女性亲属”的身份,我没法参加从接亲至此的任何环节,因为不吉。

我虽然失望却也不意外,数年前在西北边陲小县城,我就感受过一次相似的性别不平。那时参加堂哥婚礼,年纪尚小,我好奇跑去看洞房,却被向来对我友善的伯母很是严厉地制止。后来我才知道,不过是县城同样根深的“重男轻女”:小女孩看不得洞房,影响夫妇生男胎,相反,小男孩可以随便进出。堂哥老婆后来倒是真的生了两个男孩,我寻思着伯母应该对当时制止我的行为感到颇为庆幸。

尽管如此,在朋友的老家,这种观念影响还是过于之深。我的这三位朋友家里无一不是生意大户,往往是整个家族,也就是兄弟几人一起经营某项事业。在村里,男孩才是被认可的家族产业“合法继承人”。女孩不在其中,相反,像新郎、M和L的姐姐、嫂子和妈妈等,都只是做一些可以随时停止,或者可在家中进行的工作,而他们的另一个普遍情况,是婚后一年立即生下孩子,承担相夫教子的重任。M爸爸曾对M说,让你出门读书只是为给你增长见识,事业什么的不重要,你总归是去辅佐嫁的人。在M父母看来,M那些不结婚、不生子的想法等同于精神失常。

闽南这片小山坳,朋友们口中的老家,到底是怎样的地方。

邻村风景。

我在前日晚些时候到达这里。新郎忙于婚礼前夜的祭拜,M就担任了接待我的工作。从厦门高速公路飞驰形式1个多小时后,进入村子的路线是在高速路出口一百米不到的位置拐弯入岔道——驶入一条没有路灯的土石路,车行五分钟后倏尔进县城,穿过县城,然后在一阵更猛烈的颠簸中到达终点——一座小山坳。黑暗中,正在开车的M弟弟指着远处黑暗中(我其实根本看不见的)“山坡”告诉我,他们家正在那里修路,准备建一幢十多层的新宅子,设计效果图已出,那将会是整个村子最高的地方,宅子也会是整个村子最高的楼。M的哥哥也在一旁向我自豪讲述村子的崛起史:我们这儿曾经是县城最穷的地方,山的最里头,还不通路,别村都不愿意嫁女儿过来,现在不一样了,大家争着嫁这里,因为我们这现在最富。

这个最富的山坳里现在倒是很黑,没什么光,M说临近春节,这里就会灯火辉煌。从全国各地做生意的人都会回来,山里跟着亮堂,除夕夜当晚的烟火更是照亮天空。此时,山坳中最亮的那幢,是M家的宅子——五层高小楼,外带一个百平方的院子,养着三只藏獒和五只鸡鹅。M、M大伯和M三叔三家,老老小小都住在这里。

宅子一楼,客厅、餐厅和厨房分据三方,家里人丁兴旺,餐厅里放着两张带转盘的十人大圆桌,客厅靠门处摆着三个冬季用皮沙发,还有六个夏日用的木沙发盖在防尘罩下挤在屋子中央。两厅之间,走廊宽阔,小孩子们在其中骑玩具车空间也绰绰有余。二楼至四楼均是卧房,每层大概六间房,装修相似,大小不等,各带洗手间。我借住在四层的一间,这一层除了房间,中廊还摆着台球桌和监控台,前者听M讲是为了过年避免小孩在村里无聊,后者则因为去年村里盗窃事故频繁,藏獒之外,安防设备保险加固。再上面一层,是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的供佛之地,类似家族祠堂,香火长燃。

次日,我伴着犬吠和小孩子的吵闹声醒来,也看清了昨晚黑夜中的村子。想起那个被我称之为老家的地方,这里哪里是一个村子——同样是浅浅的山坳,老家还是平房甚至土窑,这里则是一幢幢小高层豪宅竖在其间。豪宅们的建筑风格大体一致,其实也谈不上是一种风格,只是外形无二致:立面贴瓷砖,镀金、内嵌防盗网的金属大门,红瓦屋顶,阳台立柱似雅典多立克式柱。偶有一幢涂建筑外墙以古厝的暗红色,都让人惊喜。而稍不留神,你就会忽略在这密集小楼中,山坳的低洼处,幽谧的灌木树丛里还藏着几座散落的古厝,或作为祖宅被刻意保留,或被修复为宗族祠堂。

在M和她姑姑的描绘里,这样的宗祠在隆重的节日仍然发挥重要的作用。过年时的重头戏是每家轮流“抬龙头”。因为每次“抬龙头”人家的孕妇都会诞男胎,这件事久而久之变成了不能出让的重要仪式。M家姓宗祠由同姓同乡一起出资修建,宗祠钥匙各家人手一把,过年时大家轮流每日祭拜。祠内供奉先祖和神灵,偶有德高望重的族人可在去世后被安置其中。前几年去世的M爷爷就是这偶有之,于整个家族都是莫大荣耀——讲述时,M一家人的骄傲写在脸上——新郎家到了。

新郎家宅的格局和M家大体相同,一楼客厅,中间卧室,顶楼佛龛祠堂,不同的是,年前刚建成的新郎家,给六层楼安装了需要刷卡才能上下的电梯。参加不了女方仪式的我在新郎家等待,等新娘新郎从楼上下来,婚礼的迎宾宴请正式开始。

和我参加过的其他农村婚庆一样,酒席摆桌在自家,雇专门的做饭团队。不同于西北农村一些地方因为自家宅子不够而摆流水席,新郎家新、老宅一起出动,隔壁邻居也借出了底层和院落空间。负责饭食的团队在趁新人上楼的间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厅内摆好桌,放上了餐具和酒水饮料,立了一张婚宴菜谱。

菜名着实讲究,从“燕窝筑新巢”“龙腾兆祺祥”到“清唱比海深”“红袍映华堂”,等燕窝、龙虾、海参、鲍鱼等一一对应纷纷上桌,揭谜后的失望之余,我也只能赞叹这种把玩谐音的智慧了。除此,菜品上的点缀也别具“民间风格”,除了萝卜雕花这些常物,闪蓝光的天鹅造型塑料灯和纸扎鸟等可为在场的小朋友们带来了极大乐趣,你瞧,上世纪流行的创意,小孩子会一直新鲜。 

但这里到底还是农村,你得承认。高楼之外,还是真实的农村景象。

南方的湿润气候并未让这里的空气跟着温润起来,车来车往驾驱在非柏油土路上,飞扬的尘土落在路旁棕榈树、广告牌匾、门楼屋檐上,积起厚厚的灰。骑楼组成的传统的街道形态,上住下商,仍以提供基础生活服务为主,卖点副食品,也卖点蜡烛香火。偶尔一片稻田或番薯地闯入视线,挂着穗的庄稼和未成熟的植株都似乎无人看管,野蛮生长。

和矗立在身后的高大宅子和停在门口的豪车相比,这一切的乡村实景实在格格不入。作为著名的“卫浴城”,这里卫浴设备广告遍布,出了全国驰名商标,拉动了整个县城的GDP——经过这个品牌的工厂,M的弟弟连忙向我介绍——工厂旁边开了家子弟幼儿园,村里稍有钱的人都要托关系才能入读。厂子老板的宅子就在厂旁,但和大多数经商的村民们一样,他们赚钱后会在老家盖一座风光的宅子,但平时的生活多在厦门或其他大城市。这也是为什么纵然十一长假,街道却没什么人,空空荡荡,似乎每个人都离了家,感受不到生活的气息,村子像一个在岸边被冲刷的空螺壳。

但这里,M称之为老家的地方,又不同于其他农村,离巢之人,去经商、从文或入仕途,携家带口总会归巢,会回头看,会被羁绊。

M和新郎家就是这样。他们其实是表姐弟,自打记事,整个家族的生意重心就落在西安,他们的学习和生活也跟着在西安。年轻辈的生活习惯沾染了北方的气息,但家里的一切仍是老家的样子。家族兄弟三人住在同一小区,家里都摆放安有转盘的圆桌,桌旁立佛龛,供香端直,供品满满。上学时,M家供佛后的那周,就是班里同学跟着享受零食的时候。时常听到他们家的故事于我也是新鲜,比如有次过年,M和其他15个家里的小孩一起坐飞机回老家,“包了半个飞机”;风水先生隔段时间给家中看相算卦,让有刘海的小辈都去剪发,理由是额头门前不清爽影响运气……

从他们这里,宗族、传统、佛教、风水等等和我实际生活甚远的词汇变得鲜活起来,在《乡土中国》被奉为必读但难抵人群关系淡薄疏离的日常里,这种以家族为轴的维系带给我的是惊讶大过指摘,而后者,往往来自于不曾经历而产生的不确定中。

在村里,我深切感受到这种羁绊于年轻人的影响。

行驶在村里的路上,经常会有人摇下车窗意欲打招呼,看到司机是M的弟弟,他们大多先是愣一下,然后点头致意。M说因为村里人大多都认识,不是同姓也沾亲带故,小辈太多认不清脸,但长辈间彼此熟悉,熟悉的程度就是互相认得了车,也互相记得住车牌号。大家平时都不在村里,但每逢回到老家,村里亲戚都会互相走动,串门、喝茶、聊天,过年的时候家里甚至“门庭若市”,各家的大小事也在这一来一往中被清楚了解。这种亲密再进一步,是老家同村或邻村的嫁娶很受鼓励,“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M解释说,“更何况我们供奉同一座祠堂,同样的祖宗。” 

我以前奇怪,我的福建朋友们对家里从来不说“不”。家里长辈的话要听从,于是他们早早成婚,如M的嫂子,本地人,比刚毕业的M只大三岁,和M堂哥相亲结婚,现已是两个儿子的妈。新郎家里建新宅,酒席用酒,甚至结婚当日的衬衣颜色,“因为村里人都是这样的风格”“因为村里人的讲究”“因为村里的忌讳”,他也就按部就班。

包括小辈们对于自己的未来选择也是,大部分人都在家里企业上班。即使现在不在,也在准备回来。做生意是其他选择之上的选择,家里的产业搁在那里,“要不是家里这样,我会不学习?”——M还在读大学的弟弟说。 

我曾以为这些都是习以为常而后接受,但来到这里后,我能感受到的是,朋友也好,朋友的家人也好,对于自己村子有着难掩的骄傲情绪,以及更重要的,他们潜意识的认同。这倒是和我,以及我认识的很多年轻人感受不同——我们往往陷入“自我”与“老家”的种种难以连接,在从城回乡的文化差异和冲击中排斥拒绝。

在这样一个村子,传统和反传统并行,现代和反现代也不冲突,“村民”的概念似乎失去了地理限定,反倒拥有了更自由甚至更先进的社会意义。因为是祖宅、家族的脉系所在,这种强大的联结像是可以让现代社会的冷静和理性退让,潜移默化里润物无声,让每一位在外生活的人都还能维持耐心和骄傲,甚至自愿,或有意在这样密切而强大的家族网系中获得某种凸显,像M的弟弟一样,家里在坡上建高楼的威风也是他的。

我那些从不说“不”的朋友们被这种联结严密地缝合在其中,但我更好奇,这样的延续还能一直进行下去多久,以怎样的方式,有怎样的结局。我,一个来自西北的旁观者,对一座福建小村庄的未来,翘首以待。

婚礼那天晚上,宾客散后,新郎带我和M去顶楼参观,佛堂因为喜事的缘故被装扮得格外盛大,供品丰厚,祭拜的祖神披挂着满满符咒,数根蜡烛映照整个房间格外亮堂,香火气绵延,戳着嗅觉。 

“佛堂里的这些,还有早上婚礼的各种习俗,你们知道多少呢?”

“不知道,别说我们了,我爸妈他们也在删繁就简,就奶奶能记着。”

“那以后呢?”

M和新郎双双无奈摇头。

佛堂外阳台,我和我的福建朋友们倚栏眺望,夜晚的村子漆黑且安宁,偶有犬吠或汽车开过也无妨。繁星点点,圆月悬空,再远处,看似渺小的火星,也异常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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