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甲
袁永甲

2021至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在读博士 2019-2020,波士顿学院,神学硕士,主修叙利亚传统 2015-2018,波士顿圣十字架希腊正教神学院,主修希腊教父灵修。

爱神爱人密不可分 拒绝做属灵独行侠

巴西尔灵修精神介绍之二

在公号的上一篇文章里,我们谈到大巴西尔认为爱神之心人皆有之,人人都能爱神。这篇文章将介绍《长会规》“规则三”中的主题:爱神和爱人的关系。

《长会规》背景介绍

本都(Pontus) 巴西尔的家乡,现位于土耳其,黑海沿岸

在进入主题之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长会规》的写作背景。在巴西尔那个年代,人们渴慕按主的诫命过圣洁生活,就像今天的人们追逐名利一般,无比渴慕,成为一时的风尚。如果把富豪、官二代、富二代、红二代放到那个时代,估计他们马上会考虑推掉官职,变卖财产去过修道生活。因为在那个年代,修士、主教才是名士、明星、“富豪”。

巴西尔并非从真空中建立他的修道规章,传统观点认为基督教的修道传统是从埃及的圣安东尼(约公元251-356)开始的,并且由他流传开来,然而这种观点却经不起详细推敲。现实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极有可能的情况是,基于主耶稣的诫命,在君士坦丁接受基督教之后,多地同时兴起类似修道的生活形态(以埃及和叙利亚地区尤为卓著),而安东尼的生活经阿塔纳修的宣传,促使了这种生活形态得到空前发展。[1] 

目前,学者们认为巴西尔早期的修道精神深受他的前辈欧斯塔修(Eustathius公元300-?) 的影响。欧斯塔修早年曾拜访埃及,在亚历山大学习,所以他那时就了解了埃及的修道生活,后回到安提阿寻求神职未果,就回老家开始了修道生涯,其影响波及加帕多加地区(当然包括巴西尔所在地本都)。可以说在本都的修道传统是由欧斯塔修开创的。[2]

欧斯塔修发起的修道运动对社会发出“改革”的呼声,他们(极有可能是他的追随者,而非他本人,因为欧斯塔修允许其他人管理他的修道群体)主张照顾孤寡贫穷和病患,拒斥婚姻,认为富人不能上天堂,修士不用参加圣餐和教会祈祷,而是可以在家举行礼仪。[3]这些主张当然遭到了教会的谴责, 公元340年举行的甘格拉会议(The Council of Gangra,现土耳其昌克勒)正式谴责了这些主张。[4]

公元352年,在巴西尔的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姐姐(马卡瑞拉 Macrina )和年幼的弟弟开始按照欧斯塔修的修道规则过起了修道生活。受家人、尤其是姐姐的影响,巴西尔于357年从雅典学习归来,便追随欧斯塔修。然而那时欧斯塔修在别的修道团体云游,他便追寻他的脚踪,先后去了叙利亚,埃及等修道圣地。正是这些寻访的经历,让他见识到那里的修道精神。[5]

依瑞斯 (Iris) 河畔,巴西尔修道之地

公元358年,巴西尔开始在本都的一座山谷,依瑞斯(Iris)河畔开始其修道生活,后来纳西盎的格列高利加入,很可能在那时,巴西尔创作了《长会规》的雏形。

后来,欧斯塔修的首席门徒——艾瑞欧(Aerios)由于在“不爱世界”的原则上有不同的见解,与欧斯塔修决裂,带领一些修道同仁去森林、山洞过更加绝尘离世的独居生活。正是这些极端独居的操练促使巴西尔在《长会规》中强调修院团体生活,而非离群的独居生活(与此同时,也跟埃及、叙利亚强调离群索居的修道精神有所区分)。[6]

本篇所采用的《长会规》是他成熟时期的问答集,成书于公元365-370年间。并且《长会规》其实是面向全体信徒,而不仅仅是他的修院团体。《长会规》扎根于圣经,尤其是福音书的教导,引用新约高达1500次。它不仅强调爱神,也强调爱人,尤其是开办社会救济中心、福利医院,鼓励修士团体定期参与这些社会服侍。[7]以上就是《长会规》的背景介绍。

爱神爱人密不可分

Washing of the feet, mosaic in the Katholikon, Hosios Loukas Monastery (UNESCO World Heritage List, 1990), Boeotia, Greece, 11th century

对巴西尔而言,灵修无他,正是操练爱神爱人的诫命,并且爱神爱人密不可分。他说:

因此,一方面,是通过爱神来正当地爱人,另一方面,是借着爱人再次回到爱神 。一方面,那爱主的会随之而爱邻舍;另一方面,那爱邻舍的成全了爱神的诫命。[8]

这里告诉我们,爱神是爱人的基础,并且爱神也由爱人来成全,否则爱神就是虚的,无法显明出来。这样看来,爱神爱人密不可分,二者同出一源(即神之爱),显隐无间。因为“神就是爱”(约一4:8),并且“我们爱,是因为神先爱了我们。”(约一4:19)

拒绝做属灵的独行侠

马太福音 22:34-40 法利赛人试探耶稣哪条诫命最重要

这里,巴西尔显然是杜绝完全离尘绝世、独居的修道方式。没有属灵的独行侠,基督徒的灵修离不开爱人的操练,人若离开主耶稣叫人彼此相爱的诫命,离开教会的圣礼和团契生活,就是属灵的独行侠。因为在巴西尔的年代,这种极端的操练方式并非少数。

在《慕善集》中,卡西安(Cassian 公元360-435 他是将东方修道传统传入拉丁世界的重要人物)写的《论分辨》中曾提到这样一个故事:有两位修士准备去更荒芜的沙漠修道,他们约定不接受从人而来的食物,只接受上帝显神迹给他们的食物。结果他们在沙漠迷了路,两人都很饥饿。而那里的野蛮人出于怜悯要给他们食物,其中一个明白过来,分辨出这是上帝借着与人相交的方式给他食物,于是带着感恩的心接受了;而另一个拒绝他们的食物,坚持要上帝显神迹给他食物,结果饿死了。文中提到,分辨的重要特征是谦卑放下自己的意见,愿意与人交流,采纳同道,尤其是长者的意见。而完全独修的人基本上放弃了这种可能性,处于十分危险的处境。

此外,早期修道团体中一些派别认为,只要通过苦修或祈祷达到足够圣洁的地步,他就没有必要参加教会圣礼。这里巴西尔谴责就是这些修道运动中极端操练和观点。[9]

为了讲明此点,他进一步说:

谁不知道人是一个温柔,可以相交,而不是孤单或野蛮的生命?我们本性的特征就是彼此相交,互帮互助,爱人。因为主已将这粒种子种在我们心里,如今他来宣告它们的果实:‘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约13:34)[10]

巴西尔告诉我们,人被造就不是一个孤单的存在,而是一个能相交、也需要相交的生命(这种相交的能力正是笔者在上一篇论述的,人爱神爱人的能力)。因此上帝对亚当说:“那人独居不好。(创2:18)”

所以孤独是很可怕的,在当今社会这个世代,有多少宅男宅女在孤独中痛苦不堪,渴望爱和被爱,又有多少人因无法忍受孤独而精神失常,甚至结束自己的生命。诚然对人而言,孤独就是地狱。显然,人被造不是为了享受孤独,恰恰相反,是为了享受爱神爱人以及被神和人所爱的自由和喜乐。

不但如此,即便上帝也不是孤单的,作为三位一体的上帝,他是圣父、圣子、圣灵完全相交共融的永恒的生命;同样,照着上帝形象造的人也不是孤单的,正如古话所说“惟人万物之灵” (尚书 泰誓上),人需要与神、与人、与万物相交。

巴西尔如此高举爱神爱人的重要性,以至于他认为最大的神迹不是别的,正是彼此相爱。因为只有彼此相爱才是主门徒的标记。他说:

主没有要求用神迹或奇事来认出他的门徒(虽然他在圣灵中给人这等能力),而是说:‘你们若有彼此相爱的心,众人因此就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了。 (约 13:35) ’ 主将两条诫命连接得如此紧密,以至于他将人对邻舍行的善当做是对他自己做的。他说:‘因为我饿了,你们给我吃。 (太 25:35)’ 后又说:‘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太25:40)’[11]

综上所述,我们已经清楚,巴西尔认为人是需要爱与被爱的;其次,巴西尔认为爱神爱人密不可分,只是显隐之别。

爱神爱人密不可分对现今社会的意义

那么,巴西尔关于爱神爱人的教导对我们现今社会和中国文化有何意义呢?笔者认为能从三个方面更新我们对灵修的理解。

耶稣为门徒洗脚 注:图片未经注明,均来自于网络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灵修[12]被认为是完全靠自己独立修成的,然而巴西尔却告诉我们灵修绝非如此。

首先,所有的灵修都与其基本的宗旨——也就是宇宙论和人论息息相关。因为宇宙论和人论给人的灵修提供了一个基本的操练框架。而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无论是佛道儒,从来不认为终极存在是具有人格性、可以从无造出万有的。

所以,无论是佛教、道教都是以自救为主,因为在它们的世界观里,没有造物主,人就不需要“祂”来救,自救就行了;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比如说达摩面壁的故事广为流传,道士闭关等词汇我们也并不陌生。

儒家痛恨佛道完全个人性的自救以及忽视社会公义和爱人的责任,提出了传统的“敬天爱人”的教导,然而儒家所谓的“敬天”只是照天命而行,稍稍显出天的意志,但其人格性还是隐而未现的,并且“敬”一词更道出了人与天的距离。

总之,由于世界观和人论的根本不同,基督教的灵修自不可与它们同日而语。

大巴西尔 《论创世六日》

基督教的灵修就是爱神爱人,而爱本身要求有对象,所以,基督教的上帝是三位一体的,就是说,圣父是上帝,圣子是上帝,圣灵是上帝,但三者是一个上帝而非三个上帝。*

*这解释起来很复杂,有兴趣深入了解的朋友,推荐参看橡树工作室出版的古代希腊教父教义系列:巴西尔《论创世六日》,尤其看其中的《论圣灵》和书信第38封;纳西盎的格列高利《神学讲演录》;阿塔纳修的《论道成肉身》,这三本书对于理解三位一体的教义有极大帮助。(如要购买这些书,请点击阅读原文,会进入橡树微店购买页)

只有相信上帝是三位一体的,人才能理解上帝就是爱,不然在造物以先,上帝爱谁呢?既然上帝是爱,那么爱就体现了什么是人格性,显明了何为人。因此,基督教的灵修无论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都不是孤绝的、完全个人性的自救,恰恰相反,即使他暂时未与人交流,他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在修,而是借着祈祷、读经、唱诗、禁食、守夜等操练与三位一体的上帝相交。

此外,对于基督徒而言,光与神相交还是不够的,爱神爱人密不可分的原则告诉我们,如果人完全离尘绝世、不与人来往、不参与教会团契和圣礼,那么他就“修”的不对,灵修的正途,就是爱神爱人都要“修”,否则就是歪门邪道。

在现代社会,人们普遍认为爱都是有条件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从基督教的角度看,这不是事实。

如果上帝就是爱,并且上帝是一切的因由,除祂以外,再无因由,那么祂的爱就是无缘无故的。

如果上帝真的造了万物,就意味着人不能靠自己独存,那么除了爱上帝,人还有别的出路吗?显然,上帝召人爱神爱人,是呼召人进入祂的生,因为那不爱的就是死,那爱的就是生。

爱人只因爱神,爱神只因神先爱了我们

三王来朝图

巴西尔关于爱神爱人关系的论述告诉我们:爱人的原因只有一个——爱神,而爱神的原因也只有一个——神的爱,因为神先爱了我们。

他怎么爱的呢?他首先造了我们,然后派他的独生子成为人,为我们舍命死在十字架上,又从死里复活,战胜了死亡,使我们靠着他而生;然后,他差下圣灵,建立教会和圣礼,使人可以借此进入他的爱里。他的爱是何等高深长阔,难道不值得用他赐给我们的爱的能力来回应吗?

《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为情所困,常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并且,该词最初描述的是一个捕雁人抓住一只大雁,将其杀死,而另一只大雁在上空哀鸣,最终选择撞地而亡以“殉情”的故事。[13] 如果大雁都可以如此,那么更何况造天地万物的主为了我们舍命呢?我们岂不更该生死相许吗?何况我们为主舍命,不是真的死,而是进入他永恒的生命中。

因此,基督徒的爱是不能附加任何条件的,因为神的爱没有条件。基督徒爱人不能有爱神以外的其他原因,倘若有,那就不是从神而来的爱。当然那不信主的人凭着纯洁的良心行善也是可敬佩的,本篇限于主题,这里不再详述。

此外,夹杂着私意的爱就会生出许多罪,对巴西尔而言,就是人把爱神爱人的能力用歪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最近一位十岁小学生缪可馨写“三打白骨精”的读后感,被老师批改后,选择坠楼身亡。这位老师的批改中,有一句评论,是要求学生要“传递正能量”。在这个例子中,“正能量”已经成了给人贴标签、判断人、审判人、甚至杀害人的工具,“正能量”原本的含义荡然无存。在巴西尔看来,“正能量”只能是人爱神爱人的能力,这种能力是“正”还是“负”取决于人是否正当地使用它。当人存着恶意,在精神上残害他人,不尊重他人的思想,以没有“传递正能量”为由,审判、羞辱,抹杀人在神面前应有的价值和尊严时,这本身就是一股极大的“负能量”。这只是一个例子,在人类历史上有无数例子,人们喊着仁爱、自由、公义等口号伤害人,甚至杀人,这些都是夹杂着私心的罪。


[1] 参Augustine Holmes, A Life Pleasing to God: The Spirituality of the Rules of St Basil (Kalamazoo: Cistercian Studies, 2000), 26-27.

[2] Charles A. Frazee, “Anatolian Asceticism in the Fourth Century: Eustathios of Sebastea and Basil of Caesarea,” The Catholic Historical Review 66 (1980), 17-18.

[3] 同上, 19.

[4] 其中一些主张显然受了摩尼教的影响。

[5] Frazee, 22.

[6] 同上23, 25, 30. 但独修的生活方式从未被东方修道传统所扬弃,巴西尔这里所反对的是那些完全独修,断绝与人任何来往,断绝参与教会圣礼的极端操练。巴西尔在中和修道传统上显然做出了卓越贡献。

[7] 同上,26-30.

[8] Θεολ. Ν. Ζησης and Βας. Ψευτογκας. eds. The  great  Basil  of  Caesarea : Answer  works  8, ascetic  A (βασιλειου καισαρειας του μεγαλου απαντα τα εργα 8, ασκητικα α’) (Thessaloniki, Greece: πατερικαι εκδοσεις <γρηγοριος ο παλαμας>, 1973), 200. 下面简化为“长会规”。

[9] 早期的孟他努派(Montanist)和发源于叙利亚的祈祷派(Messalian)都有重视苦修,灵恩和祈祷,而轻视教会圣礼的观点。巴西尔所在地很可能是受到孟他努派的影响。

[10] 同上, 198.

[11] 同上, 198-200.

[12] 古代传统文化没有灵修一词,但并不代表没有这种类似的概念,诸如修身正心诚意,明心见性,炼心等概念说的是一个意思。

[13] 此句因金庸武侠小说《神雕侠侣》中李莫愁经常提及而流行开来,原出自金代著名诗人元好问词《摸鱼儿 雁丘词》。


往期精彩回顾

第一期 | 我为何要介绍希腊和叙利亚灵修传统

第二期 | 巴西尔灵修介绍一:爱神之心人皆有之


作者简介:袁永甲,于2015-2019年就读波士顿圣十字架希腊正教神学院,现就读于波士顿学院,主要兴趣方向:东方教会中希腊和叙利亚灵修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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