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民
王庆民

中左翼社会民主主义者;希望为没有话语权的边缘人群发声者;致力于改善民权民生,做些实事

严歌苓《陆犯焉识》书评(3):为看一场电影的斗争:卑琐劳改犯的忍辱负重

   1961年、大西北。陆焉识,这位民国上流阶级家庭的翩翩公子、在美国高校挥斥方遒的知识精英,正在劳改营里,为去看一场电影发愁,为如何请求批准、去看有自己女儿出镜的电影,而向劳改场部的干部邓指导员卑躬屈膝。

    这时的陆焉识,更多的不被称为“陆焉识”,而是因为一个领导口误而传开的外号“老几”。“老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一点气节就辞职、不惜蹲国民党大牢的“陆焉识”,在现实打磨下、“新社会”改造下,什么尊严人格都不再看中。或者说,起码在外在表现上,“老几”与各种社会渣滓、监狱的“狱油子”们无异。

   “老几看着邓指,默数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去、去、去……”,好,够了,这个“去”字通过他松动的门牙一共送出去五次。第五次陆焉识哆嗦一下,像真正的无救的口吃患者那样来了个寒噤,把最难启口的字眼从嘴里抖落出来。“场部礼堂”是他前半句话里最致命的几个字。整个句子连接起来是这样: 

    “我必须请假去、去、去、去、去……场部礼堂。” 

    五个“去”字为他赢得了时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所需要的时间,容他根据邓指的反应及时编辑修正下文的时间。陆焉识看见邓指的眼睛里没有坏脾气,无非有一点儿恶心,正派人物对于反派的正常生理反应——何况对一个十年前陪绑杀场给吓成语言残疾的反派。邓指的全称是邓玉辉指导员,第三劳改大队第七中队的高干。”

   陆焉识恳求邓指导员“恩准”离开劳改营去场部看电影的这节文字描写,可谓生动,也令人心酸。 “老几”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既真诚又狡猾的,去讨好和恳求邓指导员。即便邓指导员各种戏谑,“老几”也要陪笑附和。

   “阶下囚”本来就是任人宰割的,这并不奇怪。但在“专政”下,还为囚犯加上了若干新的枷锁。例如,亲情、爱情、同情心,这些在传统社会包括监狱体制中也要顾忌的东西,在“新社会”里,是不能有的。

   这位看管陆焉识的“邓指导员”,还是一个本心较善良、对犯人比较人道的。如换作其他人,陆焉识连闪转腾挪的空隙、遣词造句求助的机会,都是没有的。就如算是邓指导员“同事”的谭干事、河北干事……在劳改营,不太残忍的管理者,就已经是“大救星”。

   “大救星”没有批准陆焉识的请求,但留下了模棱两可的希望和空隙。而陆焉识、“老几”,要自己去争取。去看女儿出演的电影,却要像做贼一般的伪装、隐藏、猥琐。

   我想到契诃夫的《在流放地》,在沙俄的流放地,被流放的犯人允许与家人团聚(反过来家人也可以自由探望亲人),著名的“十二月党人”们,往往还有妻子不远万里陪伴,即“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在流放地》中被流放的贵族瓦西里,可以与妻子共同生活(虽然后来妻子忍不了苦寒而离开了他),当女儿患病,他骑着马、连夜渡河去请医生救治。

   沙俄的流放者们是有自由的,亲情是不可剥夺的。但在1960年代中国的劳改农场,即便去距劳改营并不远的场部礼堂,也是不允许的。这个历史传统里最为注重亲情的国家,新的政权却将政治犯们的亲情也扼杀。这倒与苏联的“古拉格”极为类似了。

   说到这里,就必须要提到索尔仁尼琴及他的《古拉格群岛》。关于索翁和《古》,我将在本文中提及许多次。而契诃夫的作品,我也会多次引用。

   《古拉格群岛》里,专门对于苏联的“古拉格”和沙皇治下俄国监狱/流放地做了详细对比。在沙俄的监狱,犯人们可以订购杂志、接受书信和食物(包括新鲜水果),乃至结社活动。在流放地,虽然苦寒,却颇有自由,还发放生活费。而红色政权的古拉格,通信权、亲情、基本尊严,都是完全没有的。饥饿、酷刑、死亡,笼罩着覆盖全苏各地的劳改营。

   苏联老大哥的许多东西,都传给了红色中国这个“小弟弟”。不过,这个“弟弟”的落后与残暴,要更甚于“老大哥”。具体如何残酷和更甚古拉格,《陆犯焉识》中就谈了许多。在这篇书评中,我后面还会评议,暂时在此打住。

   “老几”、陆焉识、冯丹珏的父亲,几经周折跋涉数天,最终到了场部礼堂、看到了荧幕上的女儿,并返回了劳改队。可这个路程中,他经历了摇尾乞怜式的恳求、拿出妻子的礼物贿赂、差点死于狱友举报、冒着严寒做贼般的赶去放映礼堂、被军人持枪追捕恐吓、被嘲笑侮辱、摔伤、被狼袭击、冻得奄奄一息……种种卑琐苦楚,并不是这些概述可以概括的。严女士一文一字的描摹,才让人切身体会陆焉识这场旅途的残酷与惊险。

    当陆焉识得以看到女儿在荧幕上那一秒钟闪过的形象,他激动了、落泪了、号哭了。他关于家庭、妻子、爱情的记忆,也被激活了。对历史的记忆,呼唤着他、启发着作家、引领着读者,回到他的青年时代。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