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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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觉杭州梦 | 天下最好的商业模式是国家

浙商有三重境界。

第一重是楼忠福这种,我有故友屌似卿,如今坟头草盈盈。

第二重是宋卫平这种,让领导觉得“你办事,我放心”。

第三重境界是马云这种,和政府只恋爱不结婚,识大体、懂大局。

杭州只有书记,没有市长

杭州书记这个工作,王国平算是子承父业。其父王平夷任内的业绩,最让杭州百姓念念不忘的是保护灵隐寺,在王国平的十年期间,阿里从民房草创成长为巨无霸。

阿里集团视频可以找到王国平和杰克马最初的交集。

王国平陪同浙江当时的老书记视察民营企业,老书记问杰克马:“你希望这个公司将来做到多大?”

那时候阿里是个毛线也没有的公司,别说淘宝支付宝,连1688这个产品,也是在两年后才诞生的。但是杰克马很敢说,“我希望它会是一家市值五亿到五十亿美元的公司。”

之后的十年,阿里和杭州可谓是同呼吸共命运。

西湖免票之后的第二年,减少的600万门票收入已经通过租金增值打平。而杰克马正是在这一年的4月份,拉着10名阿里早期员工,开始做一个免费的C2C购物网站,淘宝网。

2005年西湖全面免费,这一年淘宝网总经理孙彤宇宣布淘宝将继续免费,将对手易趣远远甩在了身后。

2005年,西湖论剑迎来了其影响力的最高峰。杰克马获得了雅虎的10亿美元投资,成了中美互联网的中间人,他邀请到了克林顿参会,王国平也第一次参加杰克马的西湖论剑。

也是在这一年,杰克马第一次被评为“十大风云浙商”,这次政府主导的评选还为杰克马设立了一个单独的奖项。杰克马领奖时,在台下首排居中坐着的,是今天重庆的书记。

2006年起,杰克马连续三年在央视创业节目《赢在中国》担任评委,成为名副其实的“创业教父”。2008年,网民为一件名为《偶像——杰克马》的雕塑能否竖立在杭州CBD掀起了一场争论,这一插曲也体现出杰克马当时的名气和声望之高。

2008年,杰克马将阿里的定位概括为“电子商务基础设施服务商”。对员工表示,企业应该“追求社会的效益,追求社会的公平,追求社会的效率”,商人应该“承担起和政治家、艺术家、建筑家一样的责任,成为促进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

2009年,在阿里的B2B业务第一次上市股价经历了暴跌之后,杰克马在香港召开一场股东大会,近乎挑衅地表示“客户第一、员工第二、股东第三”——这是他最常挂在嘴边的阿里价值观。在阿里内部,员工能否很好地坚持企业的核心价值观,占据了绩效考核的一半,hr在阿里被称为“政委”。

也是在2009年,王国平的搭档,杭州市前副市长许迈永被调查。许迈永因钱多房多女人多,被杭州人戏称许三多,借着城市改造大聚敛财,是个丁义珍式的人物。这样看来,王国平就成了达康书记,成了背锅侠。

2010年,王国平到站下车,成了中国棋院杭州分院的院长。

王国平给杭州留下一句口头禅,“白加黑,5+2,星期六一定不休息,星期天休息不一定”。阿里推行的996制度,不知道是不是从这儿发端的。

现在回看,2010年可能是杰克马社会名望达到顶峰的一年。

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创造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为无数中小企业提供创业平台,撑过了互联网泡沫和金融风暴,同时又是一个活跃的社会活动家,政商关系融洽,上电视当创业教父,不断谈论企业价值观和社会责任感,尽管阿里当年的营收并不高,但这不妨碍他站上市场经济的道德高地。

2011年底到2012年是阿里的多事之秋,B2B欺诈案、淘宝十月围城、支付宝股权,三个惊心动魄的负面事件在一年之内发生。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此时,蔡大V在微博上表示了对杰克马的支持。

阿里没有辜负各位领导的信任,2013年西溪园区建设完成后不久,阿里迎来了史上最大规模的IPO。阿里集团的各个分支,支付宝新大楼,菜鸟物流新总部,以及各种政府主导的产业小镇,已经在西溪周边四处开花。

此时已经远调贵州的书记再度接见了杰克马,将阿里的大数据中心放到了这里。这对后来苹果icloud国内服务器落户贵州形成了示范效应,有力地支撑了“云上贵州”的设想。

杭州曾大力推进数字经济发展,提出要将杭州打造成全国数字经济第一城,并授予杰克马“功勋杭州人”的荣誉称号。刚落马的周书记当时称这是“极高荣誉,是致谢,更是致敬。”

如此看来,阿里的发展离不开浙江和杭州几任领导的关心和帮助。杰克马把这种良性的互动关系称为,“和政府要只谈恋爱不结婚”。

天下最好的商业模式是国家

杰克马在跟吴晓波的私下聊天中提出“天下最好的商业模式是国家”,因为国家提供水、电、修路等公共服务,通过公民交税获得收益。

不同于“只讲商业不谈政治”的柳传志,从创立阿里开始,他一直不吝批评国有体制,为市场化和全球化摇旗。但他也不是任志强、王功权这样以身犯险的企业家。

杰克马虽然以直言不讳,敢于挑战既有秩序出名,但细究起来,他的言论从未逾越政治红线,从来都站在政治的一边。

问题可能恰恰是,作为商人的杰克马有资格站在政治一边吗?他是否越界了?

2013年,接受《南华早报》采访时,杰克马公开提及六四事件并引发舆论喧哗,显然不是政府愿意看到的。

作为在港台也颇受推崇的创业领袖,杰克马曾经积极“团结”两岸青年。

2014年,当时太阳花刚结束,杰克马到台湾演讲,几乎是居高临下地批评台湾企业缺乏创新,同时也教育台湾年轻人,不要抱怨社会,不要想着改变世界,而应该反省自己,从改变自己做起。

同样性质的基金会也面向香港青年,2015年,阿里成立10亿港元的“香港青年企业家基金”。在一个论坛上,杰克马被问到基金是否批给曾上街的年轻人,他反问:“为何不可?”

站在国家的立场,以企业家的身份,对港台青年施以柔性笼络手段,对一贯强调“要懂政治”的杰克马来说是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在当时,官方媒体和民间舆论也没有对此表示反感。

曾有媒体专文总结过杰克马的“颠覆性事件公关”模式,他擅长制造新闻,用疯狂的语言煽动情绪,抢占舆论战的制高点。

从2006年到2018年,每当支付宝或蚂蚁集团遭遇政策阻力时,杰克马几乎都会搬出献国论:“如果有一天国家需要支付宝……全部送给国家。”

这首先被认为一种政治表态,是为了使监管机构和决策者放心,但话说多了,就存在丰富的解读空间。一旦支付宝真的“送给”国家,引发的责难和恐慌将是空前的。

吴晓波回忆,2015年他陪同部委干部去阿里考察,当时广东海关刚刚破获一起出口骗税大案,一位阿里的员工随口说,其实这样的事情,我们这里的大数据比任何部门的监管都要准确。吴晓波说:“站在我旁边的一位副部级干部,身躯微微一动。”吴晓波继续委婉往下写,当阿里等民营企业掌握了国民经济的基础设施时,它们的处境将“步步惊心”。

2015年,当工商总局公布淘宝网的正品率只有37.25%时,淘宝官方微博转发了一位淘宝员工的公开信,批评这份报告有程序违规问题,并直接点名当时的工商总局网络商品交易监管司司长:“您违规了,别吹黑哨”。

次日,工商总局发布白皮书,称阿里系网络交易平台存在5大问题,阿里也宣布正式发起投诉。此事最终以工商总局宣布白皮书无效作结。

“工人爷爷”打倒“马爸爸”

2019年开始,民间舆论场遍地火药,杰克马曾经四处留下的火苗开始引起爆炸式的反应。

2019年4月份,一场由互联网员工发起的抵制996工作制的运动正火热时,杰克马在阿里内部讲话表示:“能做996是一种巨大的福气,很多公司、很多人想996都没有机会。”这套强调奋斗的工作哲学当然无法说服年轻人,相反,许多人感到失望和愤怒——“原以为杰克马有不一样的格局和见解,原来阶级性才是人的第一属性。”

马克思的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被评论者放在杰克马身上:“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2019年后半年,B站任何关于杰克马的视频,都开始有人引用《资本论》和《毛选》进行评论:“资本家逐利”、“剩余价值”、“无产阶级万岁”等等。

更集中的爆发是2020年5月。阿里在B站的官方账号发布了杰克马的演讲视频,题目是《商业本身就是最大的公益》,原本应该是个冷门视频,却在几天时间内有40万的播放量,7000条弹幕和9000条评论。

弹幕和评论一边倒,全是“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你的工人爷爷来了”、“是人民养活了阿里,不是阿里养活了杰克马”、“把你挂路灯”和“黄四郎”等等。

在“福报”事件之后,B站和知乎的评论者开始广泛地称杰克马为“黄老爷”,这个称号意味着他们认为,杰克马不止是一个“无良企业家”,而是一个有政治野心,用资本渗透进政治领域、掌控舆论话语权的“资本家”。

至此,曾经在2015年开始被网民热络称为“马爸爸”的杰克马,成为卷土重来的阶级话语中必须被“挂路灯”的斗争对象。

杰克马的旧事被接连重提,以证明他昭然若揭的“野心”。

2016年,杰克马在国外一场演讲中提到自己“比总统还忙,却没有总统的权力”。

2017年,杰克马在香港会见林郑时,表示“要是阿里在杭州有‘一国两制’”就好了。这两则新闻在当时都未起波澜,到了今天,则几乎成为他僭越的铁证。

时代的氛围在三四年间快速改变,被重提还有“东林党”的指责。2015年,杰克马创办了只招收企业家的学校湖畔大学,当时就有声音称其为“东林党”。

2017年,柳传志专门撰文批驳这一说法,认为这是“矛头直指民营企业家阶层”的“阶级斗争”。蚂蚁上市被叫停后,“东林党”又和“资本影响政治”的说法混杂在一起,重新变为对杰克马的指控。

在官方对杰克马释放出明确的警惕之前,民间舆论就已经对杰克马作出了同样性质的指控——操纵舆论、垄断经济。

2020年4月,阿里高管蒋凡在微博被爆料出轨,但随后,网民发现这条消息被撤掉热搜,一些相关贴文也被删除。由于阿里持有微博30%的股份,“资本删帖”、“利益输送”、“控制舆论”的说法开始广为流传。

当年杰克马搞过一个私人会所,叫江南会。在西湖边上的三台山路,一共七座小楼,原来是先贤堂。先贤堂建于宋代,毁于元朝,2002年王国平搞西湖保护的时候还主持重建过。后来先贤堂出租,变成江南会会所。

2007年12月,江南会试营业,阿里在江南会摆上市“满月酒”。

虽然三令五申禁止政府兴建楼堂馆所,禁止官员出入高档会所,力推“还湖于民”,但是杭州市对这个江南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老书记眼里是容不下沙子的,在2015年,江南会关门大吉。

2020年4月,杭州召开全市一次疫情防控“补短板堵漏洞强弱项”总结大会上,刚落马的周书记曾引用了一句名言以警示全市官员。他说:“当时代抛弃你的时候,连一句再见都不会说。”没想到,一语成谶。

“没有所谓的马云时代,只有时代中的马云。”官方媒体曾言。从这个角度讲,“当时代抛弃你的时候,连一句再见都不会说”,于阿里以及杰克马而言,恐怕也是如此。跌落神坛的阿里以及杰克马,未来所要面对的舆论形势,恐怕只会比今天更为凶险。因为,任何涉及阿里和杰克马的事情,都将被置于“舆论的放大镜”之下。

至于说究竟谁在“打倒”阿里,可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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