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琛琛
於琛琛

半路出家的政治學徒一枚,文字時而溫柔,時而暴烈,時而浪漫,時而尖銳,時而簡潔,時而瑣碎。【近注】不需要追蹤我,最近忙於家事和讀書,也沒新文章可以追蹤。

言起教育|不上文法的學術英文課

(编辑过)

在移民的第三年,我決定去多倫多大學上學術英文班。三個月的語言班一口氣花掉一個陽台的造價,學校裡寥寥幾個年過30人的在地新移民學生,幾乎都可說是把家底都拿出來要「精進」英語能力,不成功便成仁,至於多數能負擔得起的國際學生,都是年輕的孩子,九成是亞洲來的孩子,更精確一點,百分八十是從東亞來的孩子。

於是讓我見識了東亞的精英教育有多讓人失落。

儘管沒有生養孩子的計畫,但「假如生養小孩應該在台灣還是在加拿大?」一直是我和我的加拿大丈夫最愛爭論吵架的話題之一,衝突通常起在他東亞的教育方式會讓小孩失去思考能力,往往到了這裡我就火了,因為我也是東亞教育下的產品,而你最欣賞的不就是我不受控制的獨立思考能力嗎?

然我的自信卻隨著在這個學術英語班的進行逐漸失落,這些亞洲同學在課程反覆驗證了他們的來歷根深蒂固影響他們的思考能力。


語言班討論的主題不落俗套:北美的學術規範(嚴禁抄襲);社交媒體對當代社會的影響;健康、減壓和自然療法;社會企業家的責任、現今行動主義的各種面向等等,信手捻來都是能夠引起有趣的對話。可現實課堂上,一旦老師把大家分到小組討論,對話卻乾到不能再乾,如果事前的閱讀是社交媒體的優點,那同組的孩子們會一面倒贊同,反之亦然。所有的個人意見都是基於老師給的材料而來,他們天資聰穎,能在最短的時間照本宣科,卻害怕提出和教材不一樣的看法,對獨立思考感到抗拒、甚至厭惡,他們不斷抱怨,為什麼英文課不上文法就好,那才是堅實的學習啊。

我印象最深刻的例子是即使有一組在自由研究這一項選擇成衣業的血汗工廠,她們前一天才在報告時侃侃而談血汗工廠的各種劣行,人們應該減少購買廉價時尚製品,巴拉巴拉。隔天上課老師放了一個「很明顯是一個教授收了某品牌的錢幫該公司粉飾」的視頻演講,同樣的一群人,分組討論時竟然說:「我也覺得血汗工廠提供了基本人權(高於當地的薪水),有存在的必要性。」

真的嗎!?那妳們前幾個星期的研究是什麼東西?我問為什麼?因為影片這樣說、因為老師給的影片內容絕對不會有錯,在他們的認知裡,這中間甚至沒有模糊地帶或辯論空間,因為這是教材,一切真理之所在。

我感覺到沮喪,三個月後,我想我也不要自己的孩子在東亞受教育,尤其我和丈夫基本上都是非常反權威體制的人。然真是這樣嗎?


事實上和這些孩子同窗一季,我也變得溫良恭儉讓。當中國學生侃侃而談中國的民族主義時,我會保持緘默,和八九民運之後出生、一輩子不曾看過坦克人照片的他們爭論一邊一國無異於夏蟲語冰,但壞了和諧氣氛,這三個月日子就難過了。

當泰國女生明白表示她打從心底害怕在街頭遇到非裔人士,因為她覺得「黑人都很危險」時,我會保持緘默;當台日韓男生們一起說反對同性婚姻合法化時,我也會保持緘默。儘管這些話語是那麼刺耳,連重複說一遍我都覺得彆扭,可是我卻不會像在臉書看到類似評論或在移民語言班時聽到其他同學這麼說時,一樣激烈的反駁,不只是因為我認為告訴他們尊重不同種族和性別是我的責任,也不只是因為既然他們不會留在多倫多,三個月後要怎麼想都與我和我所處的社會無涉,而是因為我擔心弄僵了同學之間的關係,上課會變得不快樂。

當然,淪落這樣的景況,我是不快樂的,因為我收斂了自己的意見,多數同學說要這樣,我就說也好。這是個一旦起頭就無法退費也無法更換的課程,價錢高到我無法瀟灑的拂袖而去,緘默、說些不著邊際的看法,當個和善的阿姨,和年輕一輩樂融融也就罷。


課程結束後,我恍如隔世。出走東亞教育體制多年,認識的都是些在體制邊緣或一樣離開體制的人,我早習以為常,卻忘了我們最初離開的理由。這堂學術英文課讓我意識到,無論能不能獨立思考,在主流意見裡表達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難的關卡,三個月來我看到太多亞洲女孩才張嘴,就被左右兩邊強勢的說法嚇到把自己的思想吞進去。

某方面來說也包括我自己,為了課堂和諧換句話說就成了不敢表達已見,我就這樣隨波逐流直到最後一週,才在最後一堂課想反正明日隔天涯,終於爆發了一場,而可以暢所欲言的滋味猶如重獲新生。

記得語言班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討論某些文化背景的孩子在北美大學裡有多麼格格不入,而這門名為了進入學術殿堂準備的學術英文課,三個月後,似乎還是輸給了古老亞洲的教育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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