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的聲音

這個街區已經很老舊了。像其他遠離蛋黃區的鄰里，這裡雖是台北，卻沒有光鮮亮麗的景觀高樓，矮舊的公寓泛著一片片水漬潮濕的痕跡。平常日的上班時間，看到的多是年邁的長者帶著懵懂的嬰孩。

我慢慢的走，走過再熟悉不過的街道，經過一間充滿年代感的雜貨店、穿過樹木稀疏的公園，小小的遊樂場裡擺放的還是罐頭遊具。再過個馬路，就到了我要去的地方。

已經很久沒有自己帶鑰匙，我按了按電鈴，大門"碰"的一聲打開。樓梯間裡陰涼昏暗，大燈開關的蓋板垂著頭、無力的依賴著幾根電線懸浮。水泥樓梯綿延而上，我慢慢的爬，到了最後幾階，已然氣喘吁吁，我一面調整呼吸，一面想著爬這樓梯對他們來說實在太吃力了。

來到最高的樓層，鐵門跟木門已經打開，我推門進去，一邊脫鞋一邊喊：「爸、媽，我回來了。」

老人家的生活還算清閒，只是年歲大了，身體總有些小病小痛。慶幸婚後住的不遠，遂每日中午回來，煮煮便飯、看看他們是否安好。

我問他們今天想吃些甚麼，母親說得先看看冰箱裡有甚麼，於是便起身去廚房。

我跟著她走進廚房。

陽光鑽進紗窗照在不鏽鋼流理台上，映出刺眼的光線。古董級的抽油煙機包著泛黃的濾紙、瓦斯爐的周圍則用鋁箔紙細細裹上，天然瓦斯的管線露出一小段，卡在瓦斯爐與牆壁中間。擦的晶亮亮的磁磚顯得與周圍的陳舊格格不入。

這是母親的廚房。也是我印象中母親最常待的地方。

不若現代新穎的廚具，開火時只有幾聲細碎的"咑咑咑咑"，母親家的瓦斯爐，開火時總會發出"啪"的一大聲。母親是個講究的人，做菜的先後順序、快炒悶煮、每餐的營養搭配、菜色變化，都有她的堅持，每每煮一頓飯，都要開火關火、再開火再關火好幾回。瓦斯爐開開關關，傳出啪啪啪的聲響。時間久了，即使我待在自己的房間，只要聽到"啪"的一聲，就彷彿看見母親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

她在廚房裡度過數不清的時間，端出數不清的菜色。偶爾我們會一起回味，某一年的過年她自己拍打的獅子頭、一顆顆沾黏的珍珠丸子，心血來潮隨便調的麵糊卻變出好好吃的大阪燒、蚵仔煎、全家人一致贊同可以擺攤賣的滷雞爪……回憶很美好，她的語氣總會帶著一些少女般的雀躍，曾經我忍不住被她難得的輕快感染，提議下回我們可以一起重現這些菜。

她明亮的笑容轉淡，柔聲說現在想不起來怎麼做、也沒那個力氣了。

是啊，我也捨不得再讓她在廚房裡揮汗忙碌，於是我逐漸佔領她的廚房。人事已非，爸媽的頭髮斑白；我跟姊姊皆已婚嫁、搬離這棟滿載著回憶的老公寓。唯一不變的，只有這幾十年來廚房裡傳來的、那啪啪啪的聲響。

啪…啪…啪…那是瓦斯的開火聲，一日數次，終年不曾間斷。啪啪啪啪…像翻飛的書頁，翻過她的青春歲月，最後飄落在我的手上。

母親拿出冰箱裡的食材，我接手切切洗洗，轉頭看到母親轉開瓦斯開關，又拿起鍋鏟。我走到她身邊，接過不鏽鋼鍋鏟，對她說：「去休息吧。」

然後"啪"的一聲，點燃灶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