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亚娜
米米亚娜

女权主义者\独立写作者\媒体工作者,长期关注中国女权运动与公民社会抗争,热衷参与公共活动。擅长性别、政治、传播、文化等领域的话题。工作联系邮箱:mimiyana@protonmail.com

2019年 | 我这颗荒废掉的心会永远爱着你

临近年终的几日我频繁外出会友,再加上纽约竟然难得地暖和起来,明明是冬至却仿佛早春的体感,天气冷冽却晴朗,走在下午四点被黄昏的光晕笼罩的街道上,心情就越发愉快。

圣诞节或许是雪暴来临前最后一些好日子,因为预见了的一月和二月的漫长苦闷,也有一丝长日将尽及时行乐的快意,沿路不断地拍着照片。

没想到这已经是我在纽约的第四个新年了。我对这个城市的爱意未减分毫,这一刻更惊讶于自己竟然曾经想要离开她,也很庆幸自己尚未成行。我一直住在刚来纽约时住的地方,不知从何时开始,“家庭住址”那一栏就只能填写那里了,而这也一次次提醒我,我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自己的家。

平安夜的时候和纽约女权圈的朋友们聚餐,见到了一位我们非常关心的人,ta在过去的一年里数次成为举国舆论的焦点,想必过得非常辛苦,以至于难掩脆弱。但ta本人的出现让我的内心变得明朗和笃定,也庆幸我们在粗暴的世道中保留了一个安全空间,供一些尚还没有屈服的人相识相知。

餐后我们随便找了个酒吧喝酒,然后在临近午夜的时候走数个街区去附近的教堂听平安夜唱诗。大街上虽然冷清,但也不至于空阔无人,因为身在纽约的异乡人可太多了。

原本我以为自己对宗教活动无甚兴趣,不过想要陪朋友们再走几步,到了教堂看一眼就撤,没想到却一直坐到了音乐会结束,并且带着另外的心境走了出来。

想起好几年前某个复活节的时候,我在大理旅行,一起去的信基督教的好朋友带我到当地一座教堂听唱诗,她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当时我还没法理解这种情感。今天我在计划之外来到这个教堂听唱诗,竟然深受感动,眼眶发热。

也因我想起了那位远方的朋友——八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仍然记忆犹新。我们非常投机,经常黏在一起,一起工作、旅行,陪着彼此恋爱、结婚。只是终于在一个节点上,我们听到了内心不一样的召唤,她生育了她梦想中的第一个、第二个孩子,而我离婚、辞职,远赴他乡继续求学。

自我们分别后,至今已过上完全不同的人生,淡出了彼此的视线。但当旋律再度响起,我惊讶于在生命中的某一刻,我终于能够回应这样的情感,它仿佛姗姗来迟,在跨越漫长的时空后触及了我的心灵。

在这一刻,我意识到在过去的一年里,是否政治让我太过疲倦,所以我又开始被外面的世界所撩拨。

冲动越来越无法平复,我一读到野外风景的描写就浮想联翩,回忆起曾经的旅途更是心潮澎湃。就像危险让人机警,而匮乏导致饥渴,我和身体的关系从未有过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候,所有感官都变得敏锐,它们再也不会被物质浸淫得愚钝不堪。

我挣得不多,刚好是勉强自立的程度。但我想,我会永远拒绝回到安逸的生活里了。

我仍然年轻,还有太多的疑问在蠢蠢欲动,所以总想着有一天会再上路,但没想到突然就这么迫切。


看到Matters的2019问卷里把这一年称为“割席年”,很多人讲述在这一年里与亲朋好友的冲突,以及身份认同的危机。刚好几天之前,在纽约706的聚会里,我也以此为题,分享了自己那两篇“丧家之犬”为题的文章背后的故事。

其实早在今年之前,我就已经和国内主流的生活方式进行了割席,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去就没有回头路。

事到如今,我也不认为我对中国的感情不过是场玫瑰色的乡愁,我没有资格忘记那里的人,我的眼光无法从那片土地上移开,假装自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但好在,在一个相对更自由的地方,我也找到了很多能够贡献自己力量的事业。

未能回到“正常”轨道上曾经带给我很大的恐惧。恐惧来自于对控制的执着,所以在失控的边缘上,痛苦和焦虑才是势不可挡的,而一旦放开了执着,恐惧就很快消失了。

今年年末,我才完成了这样的转变。然后我发现,对控制的执着很大程度上是我被教化、被体制化的结果。打破它意味着犯禁,需要思想上和身体上的双重脱离。

最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毛姆的《刀锋》,它是撩拨得我心神荡漾的罪魁祸首。你会发现近一百年前年轻人的挣扎和渴望,和今天的我们也没什么不同。主人公拉里因为目睹战友为自己牺牲而深受震动,战后他放弃了出身令人艳羡的未婚妻和进入权贵阶层的工作机会,为寻找内心的答案而云游四海。这样的生命轨迹和我恰好有些重合,读来更觉得灵魂共振。

人生如果不想随波逐流,就等于是场豪赌,失败的人不胜枚举,成功的人寥寥无几。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让我兴奋,本质上我们都是狂热的赌徒吧。

有朋友问我,有没有一个时刻你怀疑过自己的价值观或是信仰?比如说自由主义、女权主义?我说那可不要太多,我们女权主义者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就是自己有哪些不女权的行为。而且最近我还发觉,给我更多启发的渐渐不是西方左派,而是美国保守主义为核心的价值体系。尤其是在反思现代性的方向,我从那里获得过不少思想资源。

但最深暗的一个怀疑,是我怀疑人类难以承受自由的重负,以及人类高估了自己对自由的喜爱。

这可能是正身处于自由的人最能够体会到的。有那么几次,我确实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没有人应该如此生活,远离故乡和家人、没有安全感和保障、长久的孤独和动荡、与人疏于连接、不被接受……

所以,当有人说我拥有的自由是因为我有特权的时候,我也想说,有特权是真的,但同样也是因为我付出了代价。

正是在这样的痛并快乐中,我们找到了与外部世界相处的方式。在这里,我从孤身一人,到遇见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人,建立了离散者们的社群,对他人有了情感的寄托和信任,并且能够做一些自己喜欢也擅长的工作。每走出一小步我都好为自己骄傲,我身边的很多朋友也都有类似的骄傲。

有一个具体的时刻,我全然接受了“丧家之犬”的身份,于是它不再是被迫加诸在我身上的标签,而是自我赋权,是觉悟和构筑内心防线,是确立一个新的身份认同。我还相信这个身份是当下时代里的大量年轻人所共享的,它为一个个因为坚守内心价值而无路可退的灵魂开辟了新的战线和新的生命维度。

这是一种奇妙的启示,像站在倒塌的废墟上,一无所有、不知何处可去的人抬头看向天边的黎明,忽然意识到了未来的无限可能。硬要定义的话,这个词应该是“重生”。

他从来不是英雄,他只是个年轻人。而社会的变革离不开那些不安于室、四处游荡的年轻人,他们将探索最远疆域,并将先进的思潮和技术带回故乡,进而挑战前人所建立起的游戏规则。世界上一代代年轻人,用他们崭新的眼睛和新鲜的血液履行时代的使命,我们这一代人,不会免于这个义务。

在706的聚会上,朋友最后说,民主自由曾是中国人的一个美梦,但以最惨烈的方式破灭了,一代优秀的年轻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比起他们,我们早早地遭遇政治打击可能是件好事,这让我们知道民主自由不是一蹴而就的过程,这让我们历经考验,缓慢成长,不至于一往无前却骤然粉身碎骨。

还有个姑娘说,与其像流星一样在所有人面前转瞬即逝,不如变成森林深处的小火苗,温暖那些靠近的人。

破灭之后,何必忙于重建,如果重建不过是遵循了旧有的秩序。不如不要急着痊愈,不要急着重回正轨,而是带着那些尖锐的疑问求索下去。没准会发现,原来真有这么多人不怕流亡。

这些不被这个时代认可,拒绝被这个体制收编的人,你们是废物,是傻子,是穷光蛋,是失败者,是孤魂野鬼,是丧家之犬。

但我这颗荒废掉的心会永远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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