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京日和」到 #MeToo

偶然間進電影院看了東京日和，一開始驚訝於年輕的中山美穗和松隆子，看到片尾才理解到這是1997年發行的電影，轉眼間當年的玉女都變熟女了。

非常平實的愛情與婚姻故事，一開始覺得很有安哲羅普洛斯｢永遠的一天」的感覺，看到最後才理解這是一個小王子與他的玫瑰的故事。

很多人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但是要是婚姻依然沒有帶來安定的感覺，依然有妻子隨時會消失的恐懼，依然會擔心妻子會因為跟自己生活不快樂，依然覺得妻子適合一個人的生活，這樣的婚姻關係就會維持一種張力、一種緊張、一種害怕失去的急迫感。

觀影後對這部電影回味再三，進而對此故事的原型荒木夫婦有興趣，就去查了一下他們的資料，荒木經惟是非常有名的現代藝術家，擅長拍雖然看的時候覺得毫無頭緒但是看完之後會很有感覺的照片(就跟這部電影一樣)，陽子是荒木經惟剛出社會時做廣告工作時公司中最美的一個，後來就成為荒木經惟最重要的攝影模特兒，陽子後來也成為知名的隨筆作家，荒木還很以妻子在寫作上的成就為榮，但是陽子卻在43歲的時候因為癌症過世，而後來的荒木越來越以情色攝影作品著名。

荒木夫婦也許正如電影中所敘述的非常能從日常事物當中得到許多訊息，所以才能成為優秀的藝術家，這些過度的訊息，可能也造成荒木經惟對婚姻的不確定感，進而使他們的婚姻關係隨時維持在一個高張力的狀況，而在外人看來就是非常相愛的婚姻(笑)。

日文版的維基百科在荒木經惟的頁面中有一個被模特兒指稱有性虐待的條目，讓我想起上周聽聞在日本的朋友提起的一則日本新聞，一查之下果然是荒木經惟。

荒木宣稱是他拍照的謬思的KaoRi在今年4/1發表的原文在此：https://note.mu/kaori_la_danse/n/nb0b7c2a59b65 (但是到底為什麼要選擇在愚人節發布呢？)

中文全文翻譯可看這篇：http://commagazine.twmedia.org/?p=5001

中文的節錄與評析可看此篇：https://womany.net/read/article/15736

KaoRi與荒木的合作從2001年開始，在2016年因為KaoRi持續表示不願成為被攝者之後中止。KaoRi在與荒木合作之初是個年輕的舞者，過了十五年之後想必已經不是當年天真輕狂的少女，從某個角度來說，她長達十五年的時間都是以一個被攝者的方式活著，等於這十五年的人生都一片空白，因為荒木的出名，她身為被攝者的重要性被貶低，因為她是荒木最重要的模特兒，她被迫要一直被拍攝、被迫要一直陪同荒木參加相關活動、被迫要因為被拍攝裸照而忍受有跟蹤狂騷擾她的日子、被迫要被外界誤解為跟荒木有戀情。而這一切的一切，既沒有相對等的社會認可，沒有相對等的金錢回報，也沒有荒木對其遭遇的理解以及援手。身為一個沒有被任何正式合約保障的被攝者，當她無法忍受自己的裸照持續出現在大眾傳播媒體時，她無法阻止這件事情發生，因為她的裸照的擁有者是荒木而不是她。

這到底是不是性虐待可能有爭議，用鏡頭去意淫一個被要求裸體的女人算不算是一種性行為？但是有一件事情絕對不會有爭議，就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荒木以其知名攝影師的權力侵害了KaoRi的權利，也以情緒勒索的方式造成KaoRi的情緒障礙，之前還嚴重到KaoRi意圖自殺的程度。(讓人想起電影中的陽子對鄰居男孩的情緒勒索。)

理解這些事件之後再回頭來看｢東京日和」這部電影就有更深一層體會。陽子身為荒木最重要的模特兒，除了日常生活照之外也被拍過有情色意味的照片，在電影中荒木夫婦一起去看戲的時候，一位看戲的觀眾一直盯著陽子看，荒木問陽子他們是否認識，陽子閃躲著那個人的目光，但那個人居然跑到荒木夫婦跟前，拿出荒木的攝影集請他簽名，然後以面對女神的目光要求握一下陽子的手。從陽子努力避開路人熱烈的目光來看，陽子一定第一時間就了解到這目光代表什麼，陽子一定在路上曾經被那個年代的跟蹤狂騷擾過，就像在她上下班的路上有一個男子每天在她一定會路過的公園裡看著書等待可以跟她搭訕的機會。

那麼，為什麼陽子撐過來了而KaoRi沒有能撐過來？

我覺得陽子是一個非常堅強的女人，這也是為什麼她之後能從｢荒木的謬思」轉變為知名隨筆作家。另一個是年齡的差距，當陽子還年輕的時候，荒木還是一個敏感的年輕人，容易被陽子操控，而非他操控陽子，握有主動權的陽子相較於被年老的荒木一手操控的年輕KaoRi要容易免於心理傷害，陽子可以設想自己是想要被攝影並且想要自己的攝影被公開的(雖然決定要攝影以及決定要公開的都是荒木)。當然，更不用提陽子是荒木的妻子，被在現實生活中有性生活的配偶用相機意淫這件事，至少在陽子的例子當中，似乎是沒有性虐待的疑慮，但是若發生KaoRi的情況，發生在沒有感情而只是攝影師與模特兒的關係中，就難以擺脫性虐待的陰影。

之前精神崩潰到幾乎要自殺的KaoRi後來活下來了，正如｢寬宥之南」的作者Thordis Elva所說的，相比於｢加害者/受害者」這樣的說法，｢施暴者/存活者｣的說法更好，更能凸顯暴力面，也更能彰顯被施暴者面對創傷後堅持要度過創傷後的生命的努力。對KaoRi來說，她人生的悲劇是荒木以及其他許多相關人在無知的狀態下共同造成的，比起指責荒木，更重要的是讓更多人理解到這些事件發生的廣泛性、進而理解該如何避免這樣的悲劇不停地發生。

至於荒木經惟，我不喜歡他的情色作品，我認為他讓自己的想像力往非情色的方向馳騁的時候的作品有更多的神韻。我只能說，陽子過世的太早了，留下一個被獨留在這世上、不知所措地模仿陽子生活的荒木經惟。

後記 (補充在文後討論中提出的一些想法)

藝術創作者可能會宣稱這些作為都是創作所必須的、並呼籲我們要尊重其創作自由。而我的回應很簡單：｢不管這些作為對荒木的創作是否為必要，荒木都不能這樣對待他的模特兒，荒木應該知道要跟模特兒簽定正式合約才能工作、而非以這名模特兒是自願被拍的就忽視其權益。假如連這一條法律的界線都可以輕易以創作自由越過並因此不用接受其連帶責任，殺人犯都可以說殺人行為是一種藝術創作了。」

關於KaoRi在與荒木合作15年之後才爆開內幕，有些人可能質疑她為何能忍耐15年。

KaoRi的狀況是一種長期的、慢性的變質。KaoRi一開始去找荒木的時候就像許多荒木的崇拜者一樣是自願被拍照的，但是人是會改變的，過去崇拜的人今天可能就不會崇拜，過去自願被拍照今天可能不想被拍，然而人的轉變有時候是很緩慢的，加上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有一種惰性，有時候要說出不要、要堅決地抗拒所有周遭的人賦予的壓力是非常困難的，這就會讓受害的時間延長，而周遭的人可能的質疑會讓受害者更不願意說出他們的遭遇尋求幫助，也因此延長了受害的時間。

KaoRi的這份文件是#MeToo運動中一個很激勵人心的例子。受盡摧殘的KaoRi是因為#MeToo運動才又重新反思自己這15年來的處境，進而讓她與荒木之間互動的荒謬性慢慢浮現出來，也賦予她站出來說明這整件事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