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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自我放逐:讀馬建《非法流浪》

(编辑过)
文明與野蠻 自由與流浪 流浪與流亡 文明真無聊
非法流浪


高行健為馬建作序。

他說,1986年的一個冬夜,馬建剛從西藏回北京不久,於高的住處交給他一篇稿,叫《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他回房一看,大吃一驚。原本馬建還要再修改,他說不用,隔天就交給「人民文學」主編劉心武。

1987年「人民文學」第一、二期合刊號即刊登馬建這篇小說,引起巨大轟動。但裡面描寫藏人風俗的片段被視作離經叛道,引起當時刻意營造少數民族團結的黨內高層不滿。在其後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中,此合刊號被收回銷毀。劉心武承擔了大部分的政治責任,從主編的位置上拔除,從此以後,只能去研究紅樓夢。

此時,馬建已移居香港。

馬建的這趟自我放逐,從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運動」始,終於1986年交稿於高行健前。從西北至南疆,從沿海到西藏,前後三年多,本書就是講述他這段流亡的過程。但此書成書卻在二十多年後的2002年,此時他已出走香港,在德國教過兩年中文,又離開德國前往英國,定居於此。在這個浪漫主義盛行、流浪成風的國度裡,他將這三年的經歷寫成了《非法流浪》,它的英譯本《Red Dust》獲得了旅行文學的最高榮譽:Thomas Cook Travel Book Award,成為首次獲得此獎的華人。


我初看本書,認為黨對馬建還是不錯。身為全國總工會的攝影師,還配給他一間小屋,在南小街五十三號,北京城裡,朝陽門內。

80年代初雖然政治氣氛已稍微鬆動,但公安仍然可以隨便找個由頭就把人抓進去。亂搞男女關係,隨意開家庭舞會,或是私藏物資,都可能被朝陽群眾舉發。馬建住處因人來人往,交往複雜,已經常常被鄰居舉報,進派出所多次了。另外,在工作上,他放蕩不羈成為單位焦點,政治運動一來即成為第一個被整肅的對象:

馬建,你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你的自由化傾向已經背離了一個社會主義青年起碼的健康標準!看看你設計的封面,再看看你拍攝的照片,沒有領導的幫助和把關,會造成多麼可怕的後果。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受資產階級的精神汙染有多嚴重嗎?
你的那些所謂蠅營狗苟的朋友,留著長髮,穿著牛仔褲,戴著蛤蟆鏡,在工作時間來找你。保衛處早就掌握了情況,帶給你的是一桶汽油。

馬建回:

操你媽,老張,再說我把你從六樓扔下去!

政治運動一來,被清洗的人數往往是定額或是定比例,並不依你的工作表現或能力,平時交好的同事冷眼旁觀就還算不錯,許多人恨不得跟著領導踢你一腳。「清除精神污染運動」成為壓垮馬建的最後一根稻草。原本家庭破裂且已經苦悶至極、妄想從佛法尋找出路、已出家受戒的他在此事後立即不告而別,開始他的西北流浪計畫。帶著全國糧票,180塊人民幣,惠特曼的《草葉集》,還偷了單位的一堆介紹信。

我無意做本書完整的介紹,只說說我印象深刻的幾個點。


文明與野蠻

「去年冬天皈依了佛門,給鄙人受戒的是正果法師,本人法名弘剛居士。現在已棄絕紅塵,隨緣化緣了。」他笑了笑。

80年代是文革後的文化復興時期,各式思想勃發,藝文活動突破壁壘。鄧麗君、蘇芮,法國娜娜的歌透過地下電台、香港等地下管道偷渡進中國大陸。但文明只在城市,文化更只在少數城市,野蠻則遍地。野蠻也不是當今中國常用的野蠻生長、狼性等同義詞,而是指對生命的蔑視。以下是幾個段落:

馬建在路上遇到一農民在找人:

「找誰?」
「我妹妹叫人給賣過來了。」
「就這一個妹妹。她信上說,白天男人下地幹活,怕她逃跑,就把她栓在門上,還不如隻狗。」


城牆上關於計畫生育的標語:

一胎帶環、二胎結紮、超計畫刮。


在草海哈薩克人家裡:

草原上沒有時間,羊慢慢起來出去吃草,女人慢慢地在中午就準備著晚餐。帳篷裡躺著她慢慢等死的奶奶,她已經躺下兩年了,眼珠子依然很亮。


作者回憶就學時集體看他人死刑:

每年國慶前,全國的城市都開審判大會,都要槍斃十幾個人。我是看著這種布告長大,也經常去刑場看槍斃人,但許多時候是學校組織的。記得有一次囚車停後,兩個解放軍壓下一個綁著雙手、叫盧中健的青年人。他邊走邊喊叫著,但嘴很快被一個鐵絲從後面勒緊,嘴就撕開。踢開他以後打了三槍,他的腿還抽動,一雙鞋都蹬掉了。後來我和他的女朋友結了婚。


作者去醫院看病:

門口太陽下躺著好幾個沒錢進不了醫院的病人,蒼蠅在垂死的人臉上和旁邊的水果攤之間亂飛。


作者得知精神污染運動結束了:

逮捕了一百零二萬,判死刑的二萬四千。


作者到了廣西:

「別在貴陽找砸,」她這樣說。
「這兒的人都拿著刀亂捅。昨天在火車站,為了搶手表捅死個外地人。」


作者寫信給友人,回憶文革:

這兒使我聯想到十多年前的廣西的人吃人情景。記得一些學生為了向黨表忠心,把老師也打死,用臉盆煮了吃掉。……平均每個縣能吃掉三百多名出身不好的男人或女人和孩子,好在不是這個縣。


人命不值錢,人命只是他人娛樂的工具,人就是那麼喜歡看別人倒楣。人群就是狼群,隨時會吃了你。

這就是80年代,文化璀璨的80年代,查建英寫《八十年代訪談錄》的80年代,北島阿城多多海子顧城莫言活躍的80年代,也是李澤厚一場講演可以擠破會場玻璃的80年代。但你的80年代和他的80年代並無相關:你在看展,他在餓死;你浪漫流浪,他在打胎。


計畫生育


自由與流浪

我們從旅行中獲得什麼?亙古的話題,不變的爭論。

馬建可以帶著全國糧票和180塊人民幣從北京流浪,這可能已是北京周遭農村裡一個人一整年才能賺到的金額。這些錢不夠他流浪三年,但夠他出發。

他能從全國各處獲得友人支持,沒錢時朋友幫他找工作弄錢,給他地方住,拿著介紹信假冒成記者,去西南少數民族部落採訪,各村落長老不得不招待他,期望北京來的貴客能幫忙反應地方的貧窮。但他哪能呢?他的記者身分只是假冒,他來這鬼地方只是為了自己,為了尋找人生的意義。

西南大山裡有個吉諾族,寨子裡有個巫師,從前在村落裡能呼風喚雨,掌人生死。馬建這樣問他:

後來,你就問他,為什麼他要說那個村里的教師放鬼?他聽了低著頭沒說話。那個男人是因為他算了掛,指他是放鬼的人,被村民追著打死了。他老婆也被趕到山上,過著野人的日子,最後自己在樹上吊死。


文革前巫師能隨意定人生死,但文革一來巫師就被捕入獄,一坐數十年。如今歲月雖然頂頭有黨,但黨和巫師一比,…也不知誰高誰低。

自我的追尋是否奢侈?很多人生存都顧不上,你如何流浪?

但你不得不出門,已顧不得大學裡社會學經濟學教你的薩伊德還有凱因斯,對自我的疑問已經膨脹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在屋子裡繼續待下去恐怕要發瘋。不斷踱步,只能帶著手頭僅剩的幾塊錢踏上旅程,其後會遇上什麼困難,會不會就此無法回頭,會不會丟了性命,這些都管不著了。

快出發吧,心裡有個聲音隱隱約約誘惑你。

自我追尋的邊界到底在哪?在什麼時候人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成為完整的人是自我認定就行?人真能獨自生長?要他人的認同?如果沒他人的認同,要如何自我察覺?要怎麼做到?死亡的大限來臨之前?死亡真的能不帶著悔恨?成為完整的人是否意味著自我的停滯和裹足不前?停滯又如何?

無解,看看馬建怎麼說。

馬建給了個無聊的答案:

……流浪了三年,他終於來到了西藏,希望能在佛土尋找他自己也無法說清的問題的根源。現在他明白一切事物都沒有答案的。他不想在漂流了,想抓住點穩定的東西,哪怕是個茶杯。他根本不是大自然的產物,它的生命是無限的,他是有限的。他只能腳踏實地活在有醫院、有書店、還有女人的大城市裡。現在,朋友們都睡在自己的床上,只有你在奔走。你明白了沒有一條路是獨自的,你只能重複走在別人的起點或終點上。好了,不是珠峰擋住了你,是心理的路走到了頭。

也沒啥,你走過的別人都走過,走下去就是了。


流浪與流亡

馬建最終到了英國。他是自願的,沒人逼他。相比六四後一堆人被迫流亡,他還算是幸運,查了些資料,之後他還曾經回北京幾趟。

他從北京到香港辦出版社,再從香港到德國教中文,又從德國到了英國,寫了這本《非法流浪》,還得了獎。

馬建的朋友高行健靠賣畫籌足了第一桶金,到了法國,寫了《靈山》。哈爾濱出身的哈金到了美國之後,堅持以英文寫作,他的著作《等待》也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

但這些流亡者的作品在中國都不能發表(哈金的書之前不行在中國上市,近年可以,但現在又不行),他們雖然可以和全世界對話,卻獨獨不能對最想要的中國讀者訴說心裡話。

中國審查制度排除了中國最有才華的一批作家。閻連科大部分小說只能在香港或台灣上市;高行健被中國嚴厲封殺,很多中國人甚至連高行健是誰都不知道;北島在中國的出版物永遠都是閹割本,完整本只能在香港看到。更不用提野夫、廖亦武、王力雄等,這些人只能在某些文學愛好者論壇裡,以縮寫或是隱語存在其中。

這些作家或居住於中國或在國外,共同點卻是文字及思想被祖國拋棄。但中國的不幸卻是台灣的幸運,這些人的作品可以在台灣無審查的發表。之前曾聽蘇曉康說過,台灣可算是他的文學祖國。無論我們是否把這句話當成恭維,都訴說著中國出版業的悲哀。

許多大陸不能出版的出版物也在香港出版,但香港的出版情況也不樂觀,不知道未來前景如何?許多華文出版基地是否將轉移至台灣?不知道。短期而言,香港許多人才近年都到了台灣,出版業不知是否有同樣狀況?香港的不幸也可能是台灣的幸運,不僅吸納了人才,而且港書太貴了,來台灣出版可能賣便宜一點。

感黨恩 愛祖國 守法制 奔小康 攝於川西高原


文明真無聊

西元2000年馬建輾轉到了英國,將他的80年代流浪記憶書寫成冊。在遠離故土多年後,在這個近代西方最發達的社會中,他在本書序中寫到:「文明真無聊。」

嗯,真無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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