凪子
凪子

沒有貓的貓奴

「  。」

  爸爸走後的第八年,我仍然時常想起那段我們一家人出遊的幸福畫面。




  二樓階梯旁有扇窗,每次下樓時都會被我的視線穿透過,以確認氣候。


  高雄的冬天並不長,也並不冷冽,有時出門還能看到穿著短袖的行人,但這裡的空氣品質,倒是很有冬日的靄靄感覺,視覺上補足南國所缺少的料峭;映入瞳孔那霧濛濛的畫面,似乎下一瞬雪霜便會闖入,總讓我有手指一觸碰到窗外空氣便會驟然凍紅的錯覺,也偷偷期待著。我不厭倦陽光,但向上望時倘若天氣晴朗,心中的陰影便更加渾厚。


  我搖了搖頭,背上燙捲的髮尾被甩到肩前,提著行李箱向下踏。隱隱約約能聽到一樓傳來拖鞋輕觸地面的聲音,然後便是汽車引擎的發動聲。


  十八歲寒假的第一天,我和家人搭上前往日本的班機,疲倦和興奮在體內交織,隨著遠離台灣國土的距離,止不住地更加強烈。和高雄不同的是,一月的關西簡直是一直維持著前幾年因負北極震盪而氣溫驟降的高雄氣溫,對於終於第一次去到夢寐以求的日本的我而言,顯示在手機螢幕上的攝氏低溫數值,如同相片背面總會有的日期般,離不開回憶旅程的每段畫面──我同兩個哥哥輪流打著桌球雙打,外婆與媽媽並肩坐在一邊的長椅上,那個時段幾乎沒有我們以外的客人在附近遊蕩,畢竟時針已經漸漸走到了九點又多半格的位置。小小的溫度顯示出現在腦海景象中的右上角。


  我的溫泉浴衣完全不符合我矮小的身材,要是不在腰間多折幾吋布料,我恐怕是要拖著衣擺走了,反觀哥哥們的衣服倒是挺合身,真不公平。撿球的空檔,我偷偷看向外婆,睡意哀嚎著向她襲去,但理智卻又要她別錯過孫子們的激烈競賽,於是眼皮在眼眶高度一半的位置,像是掉在海平面上的布料一樣載浮載沉。


  看得我也跟著載浮載沉,然後意識到自己早已滅頂。


  步出木拉門後,迎面襲來的是體感溫度零度組成的世界,和我的體溫交叉形成對比,我忍不住有些小小牙顫,但並不是因為寒冷。旅館房間和溫泉區是分開的幾棟建築,所以不管是要去泡溫泉還是回房,都得走一小段有馬街道。街道上除了旅店和販售著像是麥當勞口味玉米濃湯的自動販賣機外,完全沒有任何來自店家的燈火,空氣中瀰漫著讓人心淨的味道,安靜得像是四周的房子都用防噪厚絨布包裹著,我喜歡那種帶著深墨色沉澱的寧靜。


  「哈......」


  感受著自己的脈動,我佇立在石磚地上,感受世界的大小,宇宙的寬闊,對比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虛無。吸氣、吐氣,我一遍遍地品嚐夜幕的滋味,不願讓任何一顆原子溜走,失去任何一點,都顯得可惜。彷彿要結霜的空氣穿過鼻腔、進入了肺,在肺泡中交換著氧氣,然後心肌一縮放,再隨著血液的流動輸送到各個器官,我因為有馬的夜而活著。


  回到臺灣後,那晚在有馬體驗到的心跳,仍然讓我揮之不去也不願忘懷,只是有時候,心臟如此的感受會讓我感到空虛,而這空虛感會和爸爸走後的心情重疊在一塊兒。一下子身邊的氧氣全被抽離,我苦痛地尋找偷走我生命所需氣體的賊,卻發現是自己悄悄地放棄呼吸。


  有些時候,我稱呼這種感覺叫做孤獨;其他時候,我搞不懂它,只能任由其淹沒自己。


  我們曾經一家人一起去泡溫泉,還拍了一張可愛的全家福。照片中,五個人倚在一塊兒、彼此相擁,穿著厚衣,大家鼻頭都紅紅的。看著是寒冷的天,感受是溫暖的親情。爸爸媽媽坐在木製圓椅上,兩個哥哥站在我的右手邊,我靠在媽媽的身前,右手抓著剛煮好的溫泉蛋,左手握著媽媽環在我身上的臂膀,大家都笑著,只有我因為認生,怯生生地看著鏡頭後幫我們拍照的陌生人。


  那時候我還太年幼,頂多只有幼兒園大班(也有可能是小學一年級),看見相片時雖然能找出這段回憶,卻不知道那溫泉到底是在這座島上的哪處。但我確實珍惜著這段回憶,因為這是爸爸還在時,我們共有的最後一段幸福時光,是我生命中最不肯放手的一粒光點。




  爸爸的離開並不是沒有徵兆,有好長一段時間,爸爸媽媽會為了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爭吵,他們的聲音在我兒時的每個夜晚響起。


  爭執聲離我的臥室有一段距離,但我的聽力總是在那些時間裡變得靈敏,永遠都能夠將偷偷從門縫滲進來的每字每句聽得明明白白。孩童時代的我為了用睡眠來隔離現實,曾想過把自己敲暈,但因為怕痛而從未實踐,總是抓著枕頭試圖切斷聲波的傳送。窗外的路燈閃爍,我家的空氣動盪,懷中的布娃娃軟軟的,我聽見不安的聲響富有頻率地響起,我發現那是因為我的心臟在跳動。


  咚、咚、咚。


  爸爸總是能夠講出至親最不想聽到的話,若以遊戲來表現,而他口中的文字是攻擊招式,那肯定句句都有傷害加乘。他很擅長撕裂他人,卻不懂得修補別人的心,我們都因為他的話語而哭泣過,那些眼淚都是心被破壞後所轉化成的,在我們學會保護自己不崩壞的技能前,只有淚水是減輕痛覺的緊急通道。爸爸很愛他的孩子,他總是盡可能的滿足我們,但他的愛會在理智蒸發時化成有著倒刺的匕首,隨著言語攻擊,刺進身體時也痛,拔出來時更疼,當自以為傷口痊癒時,又再次裂開。


  漸漸地,我開始懼怕爸爸,懼怕他的話語,懼怕和他相處,我不再像從前一樣親吻他長滿鬍渣的臉頰,躺在他結實的懷裡。我怕受傷。我畏懼關於他的一切,像是我畏懼打雷、畏懼火焰、畏懼摔倒、畏懼一個人睡覺、畏懼夜半清醒。我不希望家庭破碎,我害怕我會跟著碎成一地,無法修復還把自己割傷,淌著血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血泊中的天地,只會涕泣的我們再也無法走出哀絕囹圄。


  然後,十歲那年,爸爸走了。


  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我羨慕著大哥,他大我四歲半,代表他曾經沐浴的那些幸福時刻比我還要多四年半,而我,再怎麼栽進更久以前的回憶考古,都沒辦法挖掘到我所懷念的家庭。


  接下來的日子裡,遺忘了爸爸的媽媽把我們照顧得很好,雖然她有時候也會生氣,或是蠻不講理,但她總是盡可能地保護我們不受到不必要的挫折,也不曾缺席我們的每個畢業,她的身影從未消失。她教導我們要彼此珍視,她讓我們兄妹們的感情不曾因為小孩子的稚氣魯莽而產生芥蒂。於是我們成了友好親密的手足,互相幫助及保護,偶有爭執但不曾決裂,我們都深深明白,沒有一種膠是能將事物完美復原的。


  牆上的年曆也不知道是誰負責的,換了一幅又一幅。我們漸漸成長,抵抗不了發育,我們都感覺有些恐懼。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起爸爸,當我以為那回憶已然淡去,下一刻便又再次浮現,而且頻率越來越高,我隱隱約約知道哥哥們也是這樣,而他們大概也是相同,但我們不曾侵犯彼此的那片領域,提起只會導致心臟潰爛的到來,因為我們連自己都不願正視。


  像是為了緬懷逝去的過往,藉著小學的美術課題之機,我拍開舊相簿上的塵埃,從裡頭抽走了那張照片,給它用紙做了個可愛的相框,五彩繽紛地,看起來特別鮮活。我把它掛在客廳的牆上,經過時看見它漸漸褪去的相片彩墨,感覺是如此喧囂且平靜。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選那張照片的原因。




  這是正確的嗎?──我問自己。


  笑容成了謊言,聚集在眼眶中嘲弄著指間的愚昧,一滴血花綻放,倒映著那張我好愛又好恨、同時好想再見一次的面容。我在成長的岔路口中選擇正確的道路,卻迷途在體內幾兆個細胞中,分不清自己的源頭;光譜中,我被確認存在,但對於形成自己的色彩毫無頭緒。有段時間,我感覺自己懂得很多,殊不知這是每個青少年和青少女都不免擁有的長大歷程,總認為我在同儕所處的四四拍大調樂譜中,獨自數著格格不入的六八拍小調圓舞曲,節奏對不上卻沾沾自喜,音調不協調卻不願更改,我以為我比其他孩子要來得更加成熟,卻直到現在才懂得那只是我自我安慰痛苦的想法罷了。


  我樂曲中的不協調感,源自於我的願望,我同時想要擁有又想要驅趕。矛盾的心情打擊我,過多音符在我面前交會,我來不及反應,硬生生撞上,音都沙啞了。


  我要提出一個假設,這僅僅只是個假設,一個愚蠢的假設。若是能回到過去,我會選擇不曾降臨大地,我會讓我的靈魂資料無限地遊蕩在宇宙中,花費幾個世紀,又或許是幾秒,找尋更合適的落腳處,但在尋獲之際絕不會停下,直到我漸漸散去。我會拾著家人,讓他們降落在我找到的那些角落,看著他們各自沐浴陽光,被幸福滋養,我會在回首時守著他們。


  而爸爸,我會讓他成長在不富裕但絕不貧困的家庭中,讓他第二胎出生,有個姐姐和弟弟,他會遇到正直的朋友,絕不會步入歧途。他的生活中會遇到困境,但他會一一突破。他的性格不會是完美的,他會有小脾氣,有一點點固執己見,很有想法,有時候會跟他人產生分歧,但他們會在吵架後和好如初,因為他珍惜每一段關係。他會和某人相愛,擁有幾個孩子,他會是一個好爸爸,他不會成為其他人。他的人生會很平凡且美好,我知道他在那段人生中,會活得比我們的這段好。


  然而幻想仍舊是幻想,我們依然活在現實中。




  我提著行李箱跨上二樓最後一階,反常地在上樓時轉了頭看向窗外,陽光灑落,是讓我煩躁的金黃色。


  一樓傳來汽車的引擎熄火聲,接著鐵捲門向上捲起的聲波透過振動空氣傳了上來。我走下樓,看見他穿著他專屬的室內拖鞋,把2019年的年曆摘下,替換上有著老鼠圖樣的新的那幅。


  「我回來了。」


  聽到我的聲音,他轉過身。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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