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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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四通橋事件後,那些談論它的人

在歷史的變局和時代的漩渦中,讓我們拿起筆,以個人的寫作和忠實紀錄來回應時代

“你看到昨天的新聞了嗎?

“bj"

“不能多說,多說會被封號。”

10月14日,我正臥床感冒中,突然收到來自國內老同學的消息,三個短句接連轟炸過來。我正鼻酸得緊,昏沈的大腦反應了半天,才明白“bj"原來是“北京”。和牆內人久不暢談,突然發現漢語拉丁化已經進行到佔領首都的境地。我笑了一聲,鼻涕噴了半臉,眼睛也酸酸的,幾乎流出淚來,如果有人在側,大概會以為我是感動了。我擦了一把眼睛,確定自己不是感動——已經好久沒被牆內人感動過了:2019年香港國安法事件和中共國七十年大慶後,我與國內朋友對複雜事件的討論基本停止了,僅剩的便是最不用動腦的安全話題,吃喝,健康,反覆發作的新冠疫情,期間還呻吟兩句以後回國,或者對方出國見面的客氣話,彼此心裡都清楚,最近幾年怕是不可能了。政治觀點分裂已深,彼此也就心照不宣地保持最禮貌的聯繫,不至於遠程互撕,姿態也難看。可這天,她突然問了句不可說的事件,倒叫我驚訝起來。

這位生活優渥的中產階級同學,年輕時是黨團活動的積極份子, 2019年還在朋友圈高唱祖國萬歲黨萬歲,怎麼突然逼近我這個老牌“憤青”,這個她此前不屑於接觸,唯恐毀了盛世好夢的“不安定分子”。她應是在朋友群裡得知了北京“四通橋”事件,看到了現場照片,也看到了壯士的訴求。

“勇士”,她給我留言,”希望不要受苦。“還追加了一條。

“你知道嗎?我現在天天祈禱那誰死!天天盼!月月盼!如果我將來養條狗,也要叫他的名字!他下台,我買串鞭炮,放大呲花那種!“她還決然地加上幾句,雖然連“那誰”的名字也不敢提。她在發給我的信息裡大罵那個不能提名字的人”傻逼“,完了還抱歉她用語的粗俗,因為已經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自己的憤怒了。

老同學這一系列留言加隱晦的拼音縮寫轉彎太快,我一時都跟不上,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燒出現了幻覺。我連忙問:“你是什麼時候轉變的,怎麼突然一下這麼盼習死?”

“就是從今年上海封城開始的。“

上海封城時,她在徐匯區,扎扎實實經歷了兩個月缺糧的恐慌,曾經一家五口人,只剩下一盤蔬菜和大米,連下頓也不知道在哪兒。除了僅着孩子和老人吃,她和丈夫每天都餓著肚子,只吃一頓。也就是從那時開始,飢餓和恐懼終於讓她睜開了眼睛。“上海啊!人在上海居然要餓死!”

同學是外地人,多年打拼后终于实现了上海梦:找了份稳定的好工作,嫁了上海人,生了個上海孩子,還買了兩套房,生活足夠優渥,是這個城市經濟繁榮的直接受益者。上海在她心中幾乎是一種信仰,就像她相信未来一样不可動搖。可2022年春天,她现世安稳的上海夢碎了。“那是上海啊!上海啊!‘她的在語音信息裡聲音顫抖,反覆叨著這句話。

“那時候,我才醒了“,她說,”以前年輕時候,真是白活一場,傻吃傻睡,胸無大志,就想平安過小日子,根本不想這些問題。” 她大罵上海現在又在準備封城,核酸不停,而單位的領導,還在要求她們每天交學習強國軟件作業。“我心態完全變了,現在想出國了,可是往哪裡去呢?父母怎麼辦呢?”她又說。


四通橋事件後,聯繫我的國內朋友,比平時多起來。一個從前幾乎斷聯的老朋友也出現了,連寒暄也免了,直接就一句:“你看過si tong qiao的新聞嗎?”,四通橋依然是漢語拼音。不知道她聯繫我,是覺得我身處海外應該會有更多的內幕消息,還是覺得我可以算作她最安全的傾訴者:既然早就知道我的態度(把柄),和我說起話來,總比和身邊沈默而態度不明的親友來得安全,不用擔心被舉報,或者被出賣。

我好奇身在北京的她是如何得知四通橋事件的,有沒有目擊到。

她說沒有,是在一個群的群聊中偶然看見有人發了四通橋事件的照片,才知道的,但是不可說,不敢說。

和我聊四通橋時,她當日的朋友圈是習近平二十大講話直播視頻。我看一眼她的聊天,再看一眼她的朋友圈,深刻懷疑我因為感冒加重,出現了精神分裂和幻覺。我想再三確認她是我熟悉的故交,不是什麼網警故意釣魚,便問了幾句她在北京工作的事。

“現在我們單位三天測一次核酸,所有人都要測。為防止下週開始核酸過期,有時我們週末都會被叫起來去單位測。”

“核酸要繳費嗎?”

“免費的。”

想到她的工作性質,雖然與政治沒啥關係,但也屬於體制內的了。

“那你們單位組織看二十大了嗎?”我問她。

“單位沒有,但是今天我和老公在家必須得觀看二十大講話,還要拍照發給單位。”

“單位還管這?”

“黨員的要求”

她迅速寫下這幾個字,連個標點符號也沒有,好像她黨員的身分對我來說是不言自明的,我的心微微沉了下,仿佛一顆石子落入湖中。這些年沒有深聊,都不知她何時入的黨。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二十歲縱論時事,長途電話裡給我介紹《第二性》時的認真樣子。但此後這消息帶來的漣漪迅速歸為平靜:當年她的理想不就是留在北京,現在都實現了:共產黨員的身份,體制內的工作,以及那份工作所帶來的生活福利,比如北京戶口和福利房。可入黨有福利當然也有代價,起碼要在黨旗下宣誓,“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和”永不叛黨“,之後要交黨費,參加大大小小的黨組織活動,還要持續不斷地學習黨魁講話,寫心得體會,向組織匯報自己的思想動態⋯⋯如果時代不幸,黨魁碰巧是頭豬,而自己又神智健全,那精神上可有的苦了。

這位朋友一直在消息裡抱怨:“現在意識形態管控真是太嚴重了!”

可我又說什麼呢?求仁得仁?可是作為中共黨員,她希求的恐怕也不是現在這樣的中國吧?不然,為什麼她像當年給我介紹《第二性》一樣,那麼激動地問我四通橋事件。


四通橋事件發生後的第一個週末,我的感冒稍稍鬆快些,天氣轉熱,友人約我去河邊曬太陽。

一隻天鵝在十月的秋水上輕盈優雅游動著,從一座橋,游到另一座。橋下水流汇集之處,水草豐茂,天鵝就在橋下停留,脖子伸進水中忘情吃著。

我和友人正聊著瑣事,她看了一眼橋,话题突然一转:“你知道最近四通桥的事吗?”

我點點頭,這是四通橋事件發生後第n個向我提及的人了,此前,我們的話題倒是從來都沒有扯到政治上去。

“四通桥那个人,真是个勇士!他怎麼想出來那些話啊,寫得太精準了!而且他干得那么巧妙,事前那样精心地准备!四通橋那個地方,也找得好!”

友人誇著四通橋勇士,陽光在她的臉上跳躍。

“妳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我問。

“我看我們海外華人的一個群,他們分享的。這個群裡沒有國內的人,所以也沒有被刪或者被封。“

友人是自雇者,現在她正在猶豫換法國國籍的事。换了国籍,就可以找任何工作,享受法國社會優渥的社會救濟金,失業金,和低收入者補助,從此人生安穩,不必將自己限制在特定的自由職業居留裡,在經濟壓力和物價高漲中苦苦尋找客戶。

“我從前唯一想保留中國國籍的原因,就是我父母。如果他們萬一出了事,我可以直接回去。可是現在⋯⋯”她苦笑一下“現在即使有中國護照,也回不去!”

她是獨生女,2018年底,身在重慶的母親突然腦溢血,幸虧父親在側,送醫及時,才搶救了過來,可是腦溢血後,母親也落下了瘸腿的毛病,雖然說話功能恢復了過來,但也會不時因為絕望和疾病陷入再也見不到女兒的抑鬱之中。父親在母親出院後,才把這件事告訴給朋友,她當時對著屏幕“哇”的一聲哭出來。那時她在法國,才剛換了自由職業居留簽證,沒什麼錢回家,日夜擔心找客戶,拼業績,好續長居,而父母的消息讓她精神重創,隨後伴隨著的便是數年的失眠和驚恐發作。而在這些年的打拼中,她也認識了不少華人,有在法國定居五六十年的老華僑,也有新來不久的中國人,她便也常常參加些華人社團的活動,來安撫一下自己思鄉之心。

“我在疫情前,還是個愛國粉紅。領事館和華人社團組織的國慶活動,什麼展覽啊,什麼拿著國旗穿著旗袍遊行啊,我還都參加的,還在那裡幫忙。“她對我說。

2020年新冠疫情到來,漫長的封城,航班的熔斷,讓她回國見父母這件事徹底擱置下來。而進入2022年夏天,法國的公共衛生國家緊急狀態已經宣告結束,可中國卻更加變本加厲地測核酸,封城。

“40度,重慶40度!他們那些傻逼,硬是要叫我爸媽頂著大太陽去測核酸!六七十歲的人了,每天測!我媽在那裡每天排隊等啊等啊等一個多小時,我每天都擔心她高血壓上來了,腦溢血了怎麼辦?!重慶那時候還山火⋯⋯”朋友的語調高了起來,“這個疫情是徹底把我改變了,傻逼防疫政策,傻逼習近平還要當皇帝!⋯⋯從前武漢封的時候,其他人還在到處趕武漢人,到了上海,他們又趕上海人,然後現在,全國哪些地方沒有測核酸,沒有封?經濟搞成這個樣子!華人的形象被毀成這個樣子,他還覺得是他的功績,真是不要臉啊不要臉!”

朋友激動著,說完這句話後,突然驚慌起來,低頭翻著手提包,把手機掏出來:“我要換成飛行模式,否則我們說的話他們會監聽!“

”監聽又怎樣,把咱倆遠程射殺?“我笑了,一絲心酸。

剛轉變的朋友,似乎都特別害怕和警覺。一個人猛然發現自己從前都生活在騙局之中,而好人都是惡霸,這種震驚會伴隨極度的憤怒,也會伴隨著極度的恐懼。

想起法國年輕人每年都問我的問題:”中國人面對政府的暴政為什麼不反抗?“

當時,我恨不得把這一幕拍下來,給他們看:看看在你們自由的國家,這個剛剛覺醒的中國人,這個不同意清零政策和習帝連任的普通海外中國人,為什麼在這個時刻,用顫抖的雙手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你們就知道,在中國的國土上,一個人要說“不”得有多大的勇氣,而一個人,在北京的一座橋上對整個政權說不,得抗拒著多大的恐懼,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我的感冒,終於在四通橋事件發生一週後,基本平息了,雖然有些輕微的咳嗽,但也沒有影響工作。這個十月,法國傳統罷工季繼新冠時代停止以來,再次回歸。在這個國家,春季工作,夏季度假,秋季罷工,冬季過節,已是社會習俗,今年針對高漲的物價和短缺的汽油,工會組織了跨行業大罷工。公交因此常常停運,取消或者延遲。

上班路上,剛好遇到一個老熟人。

“好像在罷工了。“她抱怨著,“法國這個國家,真是被他們搞爛了!馬克龍就是一個小丑。”

我驚訝她怎麼有這樣的想法,忙問:“何以見得?”

“他們在幹什麼?疫情後還不想著好好搞經濟,到處罷工罷工!現在你看德國啊,特斯拉啊,都把汽車生產線放到中國去了!西方資本家他們才不傻,他們就把工廠開到新疆!為什麼現在西方那麼多人因為新疆問題攻擊中國,就是因為新疆建廠讓中國在國際競爭中勝出,觸動了其他西方資本家的利益,他們不爽了,才抓住新疆問題不放。看世界大勢,看錢流向哪兒才正途,即使中國封城核酸,可錢依然流向中國,中國才是未來!歐洲嘛,肯定在衰落中了,他們需要一個強人,像普金和習近平那樣的強人。”

“中國不是都在測核酸封城嗎?國門不開咋未來?”

“中國人好啊!中國人沒那麼多事,吃苦,能忍,這要放到法國,成天罷工,搞運動的,還咋辦廠搞經濟?”她笑起來,“那些大資本家又不是傻子。“

看我陷入沈思,她又補充道:“我最近都在研究二十大報告,看了很多分析的文章。”

“那四通橋的事你知道嗎?”我忍不住問。

“知道啊!那個人背後肯定有勢力,他自己一個人幹不出那種事,他幹事前推特上就有人在聊這件事了,我跟你說,這種事肯定是黨內有支持的,想把習近平搞下去。他的提議,就那個‘不要核酸要吃飯’還說得過去,後面就是瞎扯,什麼要自由,要選舉,把習近平搞下去又能咋樣?一人一票,到時候選出來還是習近平!”

這個擁有法國高學歷的朋友,談起四通橋事件,那樣確信和自信,好像這件事就跟後院一株草死了一樣,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隨即轉換話題,談起了將來的旅遊計畫,什麼時候去看自己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家人,什麼時候計畫下一次周遊世界。

“中國國籍我才不願換呢,北京戶籍才難呢,我要想換什麼美國加拿大國籍,分分鐘的事。“她還說。她是北京大院子弟,家中親屬都在“系統”中,而我那拿到北京戶籍的黨員朋友,在體制內的位置和她的家人相比,應該可以被秒成渣渣。


中共二十大開完了,我的感冒也終於全好了。四通橋事件的餘波,正在擴散,或者也可以說,正在漸漸地,一層一層地擴大,遠去。上海熱切祈禱習死的朋友,又開始給我轉發短視頻,“法國數千人遊行打砸寶店”,視頻最後,一行字幕彈出來:“是什麼點燃了法國人的怒火。” 

此刻,瀕臨再次封城的她的怒火,似乎全轉移到了法國,而我也不禁懷疑感冒時和她聊過四通橋這件事,是不是我病篤時產生的幻覺。北京的黨員老友,繼續在朋友圈裡分享著二十大勝利召開的視頻,而法國這裡的天氣仍舊溫暖,樹葉黃了,紅了,秋水碧藍,上面有幾只天鵝安靜地,從遠處的另一座橋下游過。那些想換國籍的,不想換國籍的,這樣的好天,應該都會出門走走,呼吸呼吸秋日帶著陽光的空氣吧。

此刻,地球另一端的中國,正式進入了習近平的皇權時代。

這個時代將帶來什麼呢?

多少年後,也許人們回望歷史,回顧這次中共二十大習皇登基的後果,會提起会前北京四通橋有一個人,站在橋頭,掛起白布,冒著生命危險,發出了中國人個人孤身反習反獨裁最高聲的呼喊。會挖出更多中共內鬥,什麼“習下李上”,“胡錦濤閉幕式被帶離”,“老人幫在下一大盤棋”,這些紛飛傳言背後的真相。可這一刻,當人們深處在歷史中,當一件件足夠改變世界進程的事件,從千千萬萬個與之命運息息相關的個人身上流過時,更多的人們,都處在一種有點情緒,又看不清楚,想做點什麼,又不知從何做起,做了能有啥用,可是做了好像又能有點用的,半夢半醒的狀態之中。這個時候,普通人唯一清楚的是,他們將要,或者已經,處在時代的漩渦中了。

時代的洪流是什麼時候把一個又一個人裹挾進去,又怎樣裹挾進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2018年,有人告訴我,他發現校內圖書館在燒書,一車車拉走,一車車燒,他驚愕的,恐懼的語調,從電話那頭蔓延過來。

那一刻,我不知道他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2022年,當我和日夜祈翠的同學說起那一年的香港。

她說,“2019年,不知道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們這樣的對話,曾經源源不斷循環發生在不知道1958, 1960,1966,1989,2008等年份究竟發生了什麼的普通中國人身上。

当时代的重拳落在别人身上,自己有時真看不到,或者因為,只是不願意看罷了。看見了的,或許也還存著僥倖,以為這重拳只是落在別人身上,自己不找事,是斷斷到不了自己身上的。甚至還會想,落到別人身上,也是別人的不是。於是,時代的災難就這樣落下來,收拾完了別人,你就是下一個。從中共建政到習近平時代,從勞改農場,到五七幹校,從西藏,新疆,香港,到武漢,上海,再到中國的大小城市,山川高原,從中國到海外,中共一黨獨裁政治帶來的災難,正以更精細,更微妙,更廣博的方式,擴散到這個世界每個人身上。

"砸不到自己身上,真是不知道痛啊‘,換國籍的朋友望著一川秋水上那座藍色的橋,悠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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