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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顾颉刚与谭慕愚的50年情缘(其二)

晨三时,梦见健常与予同床,彼起溺,旋就睡,呼予曰,“盍扪予乎?”予如其言,告之曰:“我一向以理智压制感情。”语未毕,彼怒曰:“弗尔,若然,我不将为娼妓乎!”予急谢之曰:“予虽一向以理智压感情,但至今日而已失败矣!”言至此,瞿然而醒。时凉月半床,旬又八日之夜也。回味梦境,惆怅不已。十一年来,此是第一回梦中定情。

第二阶段的交往在一九三〇年代,顾任教北平燕京大学,谭则供职南京政府内政部,南北互访,时复一遭,彼此之间的情感深化了。《与健常往来年月表》一九二八年条云:

予在广州,暑假中得高君珊女士信,悉健常在大学院作科员,不幸以党案被捕入狱,嘱予营救,予因致长信与蔡孑民、戴季陶先生,并发电,请其营救。与健常一函,托君珊转交,彼得此大哭,来书有“最知我者惟先生”之语。出狱后,东渡日本,学于东京高等女子师范。(是年未见面)

经过这一次患难,谭对他的“知己”之感自然加深了。当时国民党实行“一党专政”,不仅共产党已成非法组织,反共的青年党也同样在取缔之列。所以谭被捕入狱。此案消解后谭才能正式进入内政部工作。

一九三一年一月顾先生到南京访谭,这是久别后很重要的一次晤面。头一天在火车上适逢大雪,他已心中忐忑不安,赋诗曰:

一天风雪冷难支,为约伊人不改期。我愿见时便恸绝,胜留余命更生离。(一月九日条)

第二天会晤后记:

不见慕愚,一年半矣。情思郁结,日益以深。今日相见,自惴将不止陨涕,直当晕绝。乃觌面之下,尘心尽涤,惟留敬念。其丰仪严整,消人鄙吝可知。今日天寒,南方诧为数十年所未有。彼为我买炭,手拨炉灰,竟六小时,我二人在一室中未曾移席。呜呼,发乎情,止乎礼,如我二人者殆造其极矣。(一月十日条)

可知谭慕愚自有一种高华的品质,使顾得儿女情怀升华为“敬念”,孔子所谓“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也许便是指这种精神境界。一个多月后他去北平整理谭慕愚历年写给他的信,对于她发出了高度的礼赞。

民十三(一九二四)迄今,慕愚寄我函件得九十三通,有许多未填写日期者,须考定其事实及所用函信笺,颇费事也。将慕愚寄我的信通看一遍,其人格直如晶莹之宝石,有良心,有志气,有魄力,洵为超群秩伦之材,而频遭夜行者之按剑,世无真知,我自喜为九方皋矣。
慕愚性格,备具男性的勇敢与女性的温存。故有坚决的意志与浓厚的同情心。上月我与之谈,谓我欲造成人才而别人诋我利用青年,我欲提倡学术而别人诋我好出风头。彼云:“假性情人是必不能了解真性情人的。”她所以知我为真性情,正因为她自己是真性情耳。(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日条。按:关于他们两人性情的异同,他后来做了一个详细的比较表,见一九三五年四月十日条)

由于顾先生对谭的爱情在无可奈何的现实中提升到了纯精神的层次,他在这次六小时的拨灰长谈后,想出了一个“精神之结合”的方式,一九三一年二月四日他记道:

久欲写慕愚信,今日忍不住了。信中劝其向世界史及中国国民生活两方面着力,将来好于我共作一部中国通史,我任上古至清,她任鸦片战争以后至现在。要是这个工作真能作成,我二人精神之结合将历千古而长存。不胜于百年之伉俪乎!只要她能答应,我的不安静的心就可安静了。

这是一封二千余言的长信(见二月五日条),竟很快收到积极的反应。二月十七日:

得慕愚书,承受了我的要求,自接信日期,每日抽出三四个小时读书,并作笔记,先从满蒙新疆西藏等问题做起。俟见解成熟,再作论文以锻炼发表能力。为之大慰。只要她的学问有成就,我的生命也就有意义了。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谭慕愚对边疆问题的兴趣此时已开始,后来更亲往绥远考察,并代内政部长写《内蒙之今昔》。这些活动直接影响到顾先生的研究方向。他告诉我们:

廿二年(一九三三)秋间健常随黄绍竑到北平,旋赴绥远,商议内蒙自治问题。过平时,健常曾至燕大我家一宿。自绥远归,又至燕大讲演,予受感动,遂有研究边疆问题之志。(《与健常往来年月表》)

甚至他最后决定到北京大学兼上古史课也是因为谭慕愚的关系。一九三一年五月九日条记:

张西山君转到健常信,悉健常以到内政部逾半年,例须由铨叙部审查资格,而渠已改名,恐北大预科毕业证书无效,嘱我向蒋、胡二先生言之。然我以耽浏览,来济(南)已逾期,审查期亦已过,怅甚。即写梦麟先生信,答应下学年在北大兼课事,请其即速证明健常资格。

为了代谭慕愚取得证明书,他不惜改变初衷,进入北大这块“是非之场”。胡适和傅斯年大概万万想不到,他最后答应来北大历史系兼任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吧。所以仅就谭对他的学术生涯所发挥的作用而言,研究顾的生平而不涉及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在第二阶段中,顾、谭交往的事迹很多,不能在此一一涉及。下面只谈两次比较有趣的聚会:第一是一九三二年顾先生面临失恋危机的情感波动;第二是一九三四年他们在西湖的唱和。

一九三二年一月下旬顾从北平回苏州省亲,先在南京下车访谭。和一年前一样,他又忍不住心潮起伏,不知道应该怎样向恋人倾吐满腹离恨与相思。他在车中赋诗两首:

是乐是哀浑莫知,别期似暂又似迟。百千量度都须废,只此愁心不可移。
只缘思极心翻木,更以情多见总羞。拼把吾生千斛泪,年年倒向腹中流。(一月二十二日)

第二天上午他兴冲冲地去探望谭慕愚。日记说:

十一时,到政部访健常,与之同归其家,吃午饭,见其父母、妹及黄一中。……

他在日记之末写下对此聚的感想:

黄厚端,字一中,黄克强先生之次子,日本留学生,在内政部参事室任事。健常与之同事,且同乡,甚相契合。今日同在谭家吃饭,觉其人非浮夸之流,深喜健常之有托。予极爱健常,顾我义不当与之接近,且不愿彼为我而有痛苦,八年来之交谊率在躲躲闪闪中,未尝一自表白。予既不能施爱,复不望彼之受爱,故今日之聚,一方因以自悲,但一方亦甚为彼幸。且彼之得有安慰,即足使爱彼者亦得安慰,复何恨焉。所惘怅者,彼此友谊不得继续,即此躲躲闪闪之机会亦不易得耳。(一月二十三日条)

原来他乘兴来访,忽然发现所欢已为同乡而兼同事的黄一中横刀夺走,他此时心中滋味,可想而知。日记上的感想写得理情俱到,但其实不过是一种理智层面的自解(rationalization)而已,情感上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十一年后(一九四三)他回忆此会,余恨犹在。他说:

一月,予南旋,访健常,承邀至家吃面,时黄一中君在座,颇相讽刺,予怫郁归。廿七日抵杭,翌日而沪作战(按:“一二八抗战”),予遂留杭。以此芥蒂,夏间此行时遂未往访。(《与健常往来年月表》)

当时座上受黄一中冷言冷语的讥嘲,一定深深刺痛了他。日记上不写,正见其情感上创伤之重,故避之唯恐不及。第二天他痛定思痛,找到了更多的蛛丝马迹,证明伊人的心已变了。他说:

昨在内政部时,健常云:“下午要不要找谢祚茝去?”予聆此言,即觉空气突变。及至谭宅见黄君,始恍然。今日果与祚茝同游矣。白门两度新年,竟是两种景色,令我长唤奈何。今晚归寓,馆役以健常及其父所赠苹果一篓、橘子一篓、荔枝一匣、桂圆一匣进,谓于下午二时送来,以我不在,约晚间再来。予在寓待之,终不至,益知其情矣。对此赠物,只是呆视。噫,橘其决耶?荔其离耶?然有桂圆,似犹有望也。予之希望筑在迷信上,亦无聊甚矣。然情之所驱,固不容不尔。且谶语实有奇应。予去岁住交通旅馆,门外有“别苑”一额。予默祷而卜之于《易》,得“黄离元吉”一爻,两占皆然。今彼果有黄君之丽矣。予亦果与之别矣。继今以往,不知天之安排我与颠倒我者将如何也?

他仍不死心,以至在谶语中找希望,这是显然可见的。但他最后分析谭何以终于弃他而去,则归结到他不能决断,不肯离婚:

予与健常交凡八年,可括以二语曰:“行乎情之所不得不行,止乎义之所不得不止。”此所谓义,当然是时代的。若社会组织既变更,彼不致因此而情感痛苦,且不致伤害别人,使别人为我而受痛苦者,我又何所畏乎!廿三日,围炉讨论国事,健常曰:“若处处审慎,顾忌太多,必不能成事。”此固论政府之不敢主战,或亦用以讥予。噫,予心之苦,健常安得知之乎!(我仅能打破旧道德,但终不能打破我的同情心)(一月二十四日条)

这段文字中的“害别人”、“同情心”等都是指他的夫人殷履安女士而言。他的爱情已奉献给谭了,但对教育程度不高而忠心不二的妻子他却割舍不下。其实这段分析很可能是他疑心生暗鬼,与谭的真实想法未必合得上。无论如何,他这次尝到了很深的失恋的痛苦,然而他还在继续挣扎,不甘全军尽墨。一月二十五日回到苏州之后,日记上说:

今夜写健常信,谢其赠物,且试探其此后是否不再与我通信。如其不来,我亦决不做讨厌人,扰乱他们的和平空气,惟默为祝福而已。

但是最后谭并没有嫁给黄一中,甚至谭、黄之间是否有过一段情缘,现在也找不到任何证据。所以这一不愉快的经验很可能是顾先生因爱生妒而作茧自缚。一九三三年以后他和谭又回到了原来的情感轨道。

一九三四年八月顾先生的继母在杭州逝世,全家南下奔丧,在杭州陪伴父亲住到十一月底。恰好在同一时期,谭慕愚也奉内政部之命到杭州考察浙江经济和行政,并为部长黄绍竑起草《内蒙巡视记》,在西湖住了一个月左右。谭因为时间匆迫,恐赶不及完成写作,再三求顾相助,因此他也参加了这一工作。这一段时间他们的来往是异常密切的。但无论是游湖或工作,都有其他人参与其间,似少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样的聚会对他反而是痛苦多于欢乐。十月四日的日记说:

与起潜叔(按:顾廷龙)、自明同到第一公园,雇车到俞楼,邀健常同游,到严庄、放鹤亭、平湖秋月、三潭印月、汪庄,到高庄吃饭。……与健常别,抵家已七时矣。

今日得与健常痛快游览一天,心神愉乐,一畅数月之愁郁。但分手之后,即觉百无聊赖,转较彼未来之时愁郁为甚。噫,既已有情,便当非离即合,今乃介于非离非合之间,此痛苦殆未易道也。

他把这种受压抑的情感比之于“相见怎如不见,有情还是无情”(十月九日条)。他有时甚至硬起心肠暗暗喊道:

唉,健常,你归去罢,我的感情已不能胜这痛苦了!(十月八日条)

但另方面,他看到谭慕愚忧虑日本对于内蒙古的野心,日以继夜地努力工作,又十分受到感动。他对谭的敬仰又加深了。日记中说:

健常真是一个人才,有眼光,有志气,有魄力,有胆量。予交游弥广,而可以与谋大事者甚寡。得此一人,又受性(别)的阻隔,其当捶胸一恸。(十月七日条)

这时他竟恨不得谭是男性,可以和自己“与谋大事”;他的“事业心”被激起了。与谭同来西湖的还有一位夏葵如,《日记》介绍他:

夏葵如君,北大同学,十四年救国团中,与健常同任文书,为共产党分子所攻击。日前与健常同来,住俞楼中层,助健常编纂《内蒙巡视记》。(十月十九日条)

夏葵如即夏涛声(见《与健常往来年月表》一九三四年条),他此时是否也在内政部工作,尚待考;但他已成为青年党第二代的重要干部,一九三三年即已具有该党中央委员的身份。从谭、夏合作的事来判断,则谭的国家主义信仰依然如故。《内蒙巡视记》便是谭、夏、顾三人共同撰成的。《日记》又说:

健常心底悲哀,时流露于篇什,慰之无从,使我更增郁抑。彼幸有事业心耳,否则体必不任。彼作事太刻苦,不要休息。而为我去,又欲伴我游,真使我抱愧。(十一月二日条)

所谓“流露于篇什”即指诗而言。可知顾在西湖作诗特多是由谭引出来的,所以西湖唱和成为他们心灵交流的主要方式。十月二十日的日记:

健常示近作云:“人事纷纭苦不休,暂停征马岛俞楼。此心已为飘零碎,怕看西湖处处秋。”嫌其萧瑟,和之云:“一天风露且归休,莫以伤时怕上楼,度尽寒冬花即发,何须重泪对清秋。”

又十月二十三日:

今日健常诵昨作一诗,其末二句云:“明知花事随秋尽,犹吊嫣红姹紫来。”葵如说:“这太消极了。”我说,“‘吊’字换了‘待’字吧,这一来便变得消极了。”归后因成一诗云,“莫将闲泪付秋思,大地春回已有期,试上逋翁亭子望,梅林待发万千枝”。又作一诗云:“夜夜西泠对玉盘,莫将圆缺定悲欢。劝君炼得女娲石,便补天倾也不离。”题为“莫将”,以表规讽之意。实在说来,健常之生活实为可悲,惟这一方面我决不能加以安慰,故唯有作壮语以激励之耳。

十月二十四日:

晨在车上得一诗赠健常,云:“朝朝祖逖声鸣鸡,羞说回文苏蕙机。取法英贤原不远,岳王墓在俞楼西”。盖彼患早醒,恒早四时即无眠也。

这是勉励她效法岳飞,期待之高可见。十月二十五日:

又续作《莫将》二首。一云:“漫漫平原渐渐津,莫将琴剑怨飘零。天涯须是飘零够,始把人生识得真”。一云,“同听边关笳鼓声,莫将痛泪洒新亭。肩头自觉竖如铁,要把河山一担盛”。

顾作《莫将》四首及车中一首都针对慕愚“明知花事随秋尽,犹吊嫣红姹紫来”两句而发,故作壮语以慰其怀。可知原诗决不是悲秋之作:“花事尽”乃伤中国或将亡于强邻也。谭救国心切,仍与十年前之“圣女贞德”无异,惟壮怀激烈已转化为中年的沉忧而已。

曲终人散之际,离愁终于爬上心头。十一月三日记:

前日健常作诗曰,“北风怒发厉于刀,万壑千峰尽痛号。可惜离人心底恨,不曾削得一分毫”。

自称“离人”自然有惜别之情,但是她的“心底恨”恐怕还是以“国恨”为多。此谭慕愚之所以为谭慕愚也。对照之下,顾先生则流露出更多的儿女情长。十一月七日记:

将二日看枫事写成三绝:
秋到人间且莫嗔,初凉景物胜于春。乍将夕照凝红树,忽有金凤舞白蘋。
姹紫嫣红垂尽时,青枫正是转丹期,似怜漂泊悲秋客,故故招邀去折枝。
摘来红叶纳书囊,如此深妍好久藏。过却十年重检视,依然颜色压群芳。
健常聪颖,必知予之怀也。

“看枫”事的背景如下:

湖上中山公园门内有枫树两枝,红叶之艳,所未经见,健常极赏之,徘徊而不忍去。(十一月二日条)

这大概是谭、夏、顾三人在工作之余常常结伴游赏的地方。第一首是劝她不要“悲秋”,第二首仍回到慕愚“花事尽”之句,“青枫转丹”既可代“嫣红姹紫”,则秋亦复可赏,末句可有两解:丹叶“似怜”慕愚这位“悲秋客”而“招邀”之,一也;顾参加写作为谭再三“招邀”所致,则受“招邀”者即诗人顾颉刚本人,二也。这是故弄狡猾,利用诗的“暧昧语义”(ambiguity)而作模棱两可之辞。若依第二解,则“折枝”更有深意,即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矣。第三首以“久藏”之“红叶”喻慕愚尤为明显,自一九二四年初识至此整整十年,而诗人心中更无他人。此诗必须与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日一条日记合读,其涵义始得全幅展露:

车中追忆一月中晤健常时,渠问曰:“近年有好的女弟子吗?”因成一诗记之:“樽前温语叩从游,欲吐衷情又咽休。旧恨苦多心苦窄,更无余隙种新愁。”……其实,我心头要说的话,是“除了你外更无别人”。所谓“美者自美,予不知其美也”。

所以能“压群芳”者,正以不知群芳之美也。

十一月九日已至曲终人散的前夕,顾先生写了六首诗为此次西湖聚会的纪念。兹分写于下,略加解说,作一结束:

黉宫灯火景山烟,往事依稀已八年。别后悲欢何可说,忽然相遇合相怜。

第一首从顾、谭北大订交始,回忆故都旧游。谭慕愚应青年党之召,于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离北京,赴重庆任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教务长。行前一夕与顾先生全家同游北海,至此已整整八年。

黑水白山劫一空,忧心无日不忡忡。北疆又报蕃王变,为发轺车破朔风。

此诗前半指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沈阳事件,日本侵占东北,国难开始。下半指一九三三年日人筹划在多伦召开蒙古回忆,邀请蒙古王公参加。同时蒙古德王等也要求自治。危机紧迫,谭慕愚随内政部长黄绍竑等同往内蒙巡视。

制就长编十万言,要从笔底固边藩。几回写到伤心处,仿佛遥闻啼峡猿。

此首专叙《内蒙巡视记》的撰述过程,谭慕愚亦曾数度哭泣也。

四邻虎视久耽耽,国力空虚只自惭。斫地长歌悲塞北,祷天莫赋哀江南。

“四邻”实指日本与苏联。前者既占东北,又渗入内蒙,后者则既已控制外蒙,又复觊觎新疆。此时唯有希望南方不致遽临危境而已。

宋家宫阙久成尘,独有岳王庙貌新。联袂同来松柏下,正为识得古人心。

杭州即南宋之临安,亡于蒙元;岳坟离俞楼不远,他们当天便在岳坟附近吃饭,诗或即作于其地,故相勉以岳飞之心为心。

今日三人步履随,明朝三道便分驰。临岐相顾无他语,砥柱横流责勿辞。

“三人”者,共撰《内蒙巡视记》之谭、夏、顾也。这是最后一首诗,归结到“砥柱横流”,足见在这次合作中他的爱国豪情完全被激发出来了。这一天日记之末,他又说:

予本有一诗云:“媚人碧玉西湖水,落日黄沙大漠风。并落俞楼几案上,只缘我辈忽相逢”,欲以题照,因健常有“西湖朔漠两般秋,尽向俞楼砚里收”句,较此佳,即弃之。

谭诗两句极为凝炼,还非顾诗之松散可比。珠玉在前,顾先生自甘敛手,良有以也。《日记》中引谭诗太少,是一憾事。然仅就此寥寥数首已可见其才情功力之一斑。

纵观西湖一月之聚,顾先生心态有一显著的变化:最初六七日共游,他为私情所困,苦恼之至;但最后两三星期共同撰写《内蒙巡视记》,他的心态转换了,私情已退居次席,救国之念主导了他的情感。像一九三一年一样,谭慕愚再一次发挥了“消人鄙吝”的精神力量。

一九二三年夏天,胡适在西湖烟霞洞养病,住了三个多月,和他的表妹曹珮声之间发生了一段感人的恋情:胡写了许多诗,题作《山月集》,后来没有正式印出,诗多散佚了。十一年后顾颉刚和谭慕愚也在西湖俞楼有此一番唱和的因缘,真是先后辉映。我觉得顾、谭聚首为西湖增添了一段佳话,故略记其始末于上。

前面已指出,顾、谭的情感在第二阶段中深化了。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虽在这一深化阶段顾也未曾与谭真正“谈”过恋爱。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四日他在《日记》中说:

予与慕愚一段情怀,从未道破,近日颇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今晨醒来,天尚未明,思欲作书致之,以极简单之词约之曰,“我二人相逢已晚,无可奈何。然此世俗之常情,万流所共趋。以吾辈个性之强,自当超出恒蹊,别求慰藉。”终虑扰乱其心,不敢书也。

这已在他和谭南京重会晤的两个星期之后。当时他们两人“在一室中未尝移席”至六小时之久;然而仍“未道破”,所以他极以“发乎情,止乎礼”自豪。在整个第二阶段,顾对谭的“情怀”都是通过一种“心照不宣”,或“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委婉方式表达出来的,诗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媒介。如果借用《兰亭序》的语言,我们可以说,他和谭诗中都自限在“晤言一室之内”的范围,却从不敢“放浪形骸之外”。这位“五四”健将受传统礼教的约束之深,实出人意表。这又再一次证实了傅斯年的反思:“我们的思想新、信仰心……但在安身立命之处,我们仍旧是传统的中国人。”

但是“发乎情,止乎礼”含着高度的压制性。礼数构成“超我”(superego)的一部分,在显意识中发挥检察功能,使“自我”不敢轻越雷池半步。然而睡梦中的潜意识则往往不是“超我”的检查所能遍及的。“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发乎情”便未必能“止乎礼”了。下面让我们看看他在第二阶段的三个梦。一九三二年四月二日:

晨五时许,梦见慕愚全家避难至予苏州家,予留之。设三榻,其父东,其母西,慕愚中。予乃与慕愚同卧,然不及于乱。时慕愚正作中西交通史毕业论文,予助其集材,篇中称“顾师”云。此梦甚长,几历一小时。呜呼,仅梦中许作此温存乎!梦中又见灯甚多,镜甚多,不知主何识。将谓如镜中花、灯中焰之易灭乎,然此心此志则不易灭也。将谓明镜反映灯光,使其俞昭明乎,是固予之愿也。

这场梦做在他的“失恋”期。一月二十三日他在谭家午餐,第一次见到慕愚的父母,同时也遭受到黄一中的“讽刺”。这当然是他忘不了的日子。梦中父母同来也许是下意识里她希望得到他们的偏爱,因而携女来访?但“与慕愚同卧”则是首次在梦中出现,初步突破了礼教的防线。另外两场梦则发生在一九三四年,一在西湖唱和之前,一在其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四日:

昨晨梦与健常同游西北,予与同室,睨其睡,彼一笑,予亦一笑,心大动。忽念予坚苦自持十一年矣,不能败坏于今日,遂就别榻。继闻他人皆舍我等而先行矣,一怒而醒。予久不梦健常矣,今犹如此,足知情之牵缠,至今未灭也。

此梦已比前一次大大地跨前一步,徒“不及于乱”跃进到“心大动”的境地了。但“超我”尚有些微约制力,终于在梦中悬崖勒马。

最后一梦则在西湖别后两星期之后,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晨三时,梦见健常与予同床,彼起溺,旋就睡,呼予曰,“盍扪予乎?”予如其言,告之曰:“我一向以理智压制感情。”语未毕,彼怒曰:“弗尔,若然,我不将为娼妓乎!”予急谢之曰:“予虽一向以理智压感情,但至今日而已失败矣!”言至此,瞿然而醒。时凉月半床,旬又八日之夜也。回味梦境,惆怅不已。十一年来,此是第一回梦中定情。

第一次“梦中定情”,礼教的堤防终于完全崩溃了。由此也可见西湖一个多月相聚,虽然共同的关怀是国家的危难,但至少从顾这一方面说,他对谭的感情已发展到毫无保留的地步。梦中违礼的尺度恰好可以测量醒时情感的进度,所以从“不及于乱”到“心大动”,最后归宿于“定情”,层次井然。如果再以第二阶段的三梦与第一阶段的二梦互相对照,其阶段性的差异便更不可掩了。最后我必须郑重指出,以上的分析完全以顾的《日记》为根据,其片面性是无可避免的。至于谭的一方面是否在情感上也有相应的进展,由于全无资料可依,则只能存而不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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