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
阿離

青年文化學者,前新聞學子,現心理學徒,惟體溫與觸感是信。

攝影作為藝術的死亡(一):桃源,在與世界的激撞中粉碎

攝影,不可能成為現代人文意義上任何藝術性的源頭。如果將攝影視為藝術創作,只是為了把我投諸彼岸世界那個海市蜃樓般的先驗「詩意」紀錄下來,那末這個行為本身就是空洞自戀的。相機於此不僅是阿諛奉承的奴隸,誆騙我「詩意」就是世界本身,更是我靈魂自娛自樂的囚牢,困我於此岸的無盡輪迴。

差不多是兩年半前,我在暮春抑鬱復發,翹課逃入郴州,失望而歸後,時隔一年再度造訪精神科診室拿藥,就再無動力背起行囊,也不想再拿起相機。於是那張在東江湖所攝的照片,便成我前期攝影的猝然絕筆。

武陵人捕魚為業

「嚮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這本是抑鬱患者喪失對過往喜愛事物興趣再正常不過的生理病徵,但輕易接受這一解釋,對自適與緩解病情絕無任何幫助。

允許罹疾背書我思緒的朝秦暮楚,換來的連一時的偷安都沒有,而是直接將不確定性的鬼魅請入門中。請不可自控的病情主宰自我的建構,人生敘事將必然陷入徹底動蕩的懷疑論中去,成長史隨時面臨支離破碎,未來也無根漂泊。

所以,我需要靠理性邏輯來解釋「當初為何選擇攝影?如今又為何拋棄它?」如此才可能堅定對自由意志的信仰,重拾對自我的控制權,凝聚自信與氣力去與病情共處,而非任其支配。

直接的導火索,就出在那張照片上。

湖面上的「漁夫」,或許就只是當地的一個農夫、建築工人或是景區某職工的連帶家屬,機械性地重複撒網、收網,以此在景區裡謀得一口飯吃,只為給遊客無數次嘗試的機會,直到每個來賓能抓到自滿的時機、角度、前中後景為止。

這般虛偽、造作,若再摘取《桃花源記》為之賦名,難道不是我將腦海中早已想象出的畫面,像幻燈片一般打到世界身上,而絲毫不理睬世界本身該是什麼樣子嗎?

如果將攝影視為藝術創作,只是為了把我投諸彼岸世界那個海市蜃樓般的先驗「詩意」紀錄下來,那末這個行為本身就是空洞自戀的。相機於此不僅是阿諛奉承的奴隸,誆騙我「詩意」就是世界本身,更是我靈魂自娛自樂的囚牢,困我於此岸的無盡輪迴。

世界不會因我的賦魅而添損一絲色彩與真實,我也不會在這種循環自證中累積任何新的外部經驗與知識。這種自文藝復興以來貫穿整個現代的、通過人類來歪曲世界、將世界擬人化的藝術思路,在攝影這一舉止中無從自立。攝影,不可能成為現代人文意義上任何藝術性的源頭。


這不就是將世界變成自我所抱持的模糊之像的反映,變為「自我的慾望、自我所確信的影子」嗎?我拒絕讓世界保持原本的樣子,這不就是我片面的狂妄自大嗎?倘若如此,那就會非常曖昧模糊地將我這種此岸與自足的世界混淆在一起,可以肯定的是,正因為是這種曖昧模糊的領域,「詩意」才會誕生,我才會通過情緒化的方式把世界變成自己的私人物品。——【日】中平卓馬《為什麼,是植物圖鑑》


在這樣的攝影行為中,真實的世界被擋在如霧的「詩意」背後,「眼睛不再是通向外界的透明窗戶,而是變成了隔斷世界的遮蔽物。世界成了我的反送的投影。」同時,如此的攝影在將世界作為素材加以創作時,只不過是採集了世界的光影、色彩,在相機的暗箱內部如同調和顏料一般去作畫,只與大腦私相授受,失去了與真實世界的一切關聯。

這一行為漠視了對象不是世界這一事實,又偏偏被創作者一廂情願地拿來詮釋世界。如果我們不會因顏料、木石、金屬取諸世界,就指稱油畫、雕塑、裝置是世界本身,那我們為何要將同樣作為創作素材的不同波長的電磁波指認為世界本身去加以詮釋?

再者,顏料、木石、金屬,它們都是這個世界的半成品,它們等待著人們為其注入「詩意」,改造它們的形體來詮釋世界。而攝影,對世界本身不進行任何改造,卻試圖在意義自足的成品世界中強行注入「詩意」來重新詮釋世界,這註定是無果的狂妄,所謂的「詩意」也終遭排斥溢出。

回到那一葉扁舟上來。我曾將自己不顧學業、甩開一切雜務地前往秦觀被貶的山城的經歷,稱作「尋我的放逐」、「復魅的嘗試」,本是希望在此打開靈魂,邂逅充盈靈魂之絕色。可當那寫滿經綸世務的事實赤裸地鋪陳在我的面前,而我卻仍固守心中之「像」,把這一方早已被銅臭污染的山水想像為「桃源」時,我就不曾真正打開靈魂,讓世界如其所是地映入眼簾。

「這確實讓我們感到痛苦。因為我們希望賦予事物以名辭,並通過這種方式將事物私有化。然而,事物卻排斥這種行為,並通過排斥行為成為事物。對於眼睛的侵略,事物擺出了防禦的架勢,這一次,事物開始侵略我們。」


白晝的不安可能比夜晚更恐怖。為什麼這麼說呢?是因為在這裡,我們不是那種不斷逃離、黏黏糊糊的敵人的犧牲品,我們正直面現實所具有的嚴酷、殘忍、無情的暴力。我們之所以會感到恐懼,並不是因為那貫穿深淵的未知的存在,而是因為那個從存在的激烈高昂出發、只顧朝另一面擴展、暴露出身體並將我們消滅的、類似實在之暈眩一樣的東西。能夠看很清楚的東西,比那些看不清楚的東西更有敵意。——【法】勒克萊奇奧《物質的恍惚》


世界無須我來做它的發言人,我只是捂住它的嘴巴替它說話。這與「烏合麒麟」用他愚昧的世界觀抹下色塊指稱是真實世界的政治隱喻沒有本質區別。世界不以我們的解釋而證成,一旦世界開始自陳,跟我們積極爭奪影像的解釋權時,我們所做的一切便都失去意義,也無疑淪為造假。

世界閃爍著清晰的光芒,掃蕩我投影的迷霧。我尋覓遁世而不可得的心境,既被世界厭棄拿它來意淫刻奇,也被它無情拆穿。「桃源」的幻象,在世界的對衝下煙消雲散。

世界從那時起,就像一支利箭在我的眼睛上留下了驚弓的創傷。只要我一拿起相機對準它,就感覺一隻毒蛇正張開血盆大口,正要撞碎鏡頭來咬瞎我不懷好意的雙目。

因此,為了避免那種直擊心靈的刺痛與自疑,我不得不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裡放下相機,重新思考我、相機與世界之間,如何圍繞攝影而安全相處的新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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