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三十一章 她撕下了自己的画皮,等一个判决

姜维皱皱眉头,抬头望着声音出来的方向,而后对姚乐说:“你们这楼隔音有点不行啊。”


姚乐的脸藏在楼栋打下的阴影里,紧紧盯着姜维的表情变化。她深吸了一口气,一点点地收起脸上的惊慌,几乎是立刻就做好了决定。


她尽量不动声色,装作漫不经心地对姜维说:“我们走这边吧。”说罢她自顾自走出了小巷,拐了个弯向小操场走去。前几天独自坐在小操场里体会到的那种害怕的情绪又一次侵袭了她,但是她已经无法继续逃避下去——虽然很挣扎,但她想告诉姜维自己心里那些对谁都没有说过的事,否则她永远不敢和姜维踏进下一步。如果真的要和姜维在一起,她希望姜维能够接受一个真正的她,而不是被她蒙蔽,去迷恋一个她精心表演着的人。当然如果姜维不能接受,也没有关系,她会在他能接受的范围内和他相处,当一辈子的朋友,或者当一辈子的陌生人都可以,她不会有任何责怪怨恨。


姚乐默默地走到一个双杠前,一撑胳膊坐了上去。姜维跟在她后面看着,不明所以,但依然跟着她一撑手坐了上来。小操场上没有灯,操场四周小路上的路灯光蔓延过来,只剩下一些强弩之末的残照,那些老旧的健身设施影影绰绰,仿佛群魔乱舞。眼前的景象和记忆里的画面重合,姚乐胸口一股痛喷薄而出,她仰起头又瞪了瞪眼,把跟着一起涌上来的眼泪强压了下去。


姚乐开门见山,声音低哑:“你刚刚听到的声音……是我家传来的。”开了头,她便停下来偏头看着姜维,姜维也惊讶地看着她,她勾勾嘴角,回给他一个苦笑。


“从我记事起,我就感觉我们家和别人家不太一样。我们家……好像没有正事;没有人打理日常家务,没有人清洁整理,吃饭也没有个准确的时间,想起来才会吃一顿,睡觉起床也没有个固定时间,一切都是凑合,天天都是得过且过。我们也不娱乐,既不出去玩,也不在家进行任何家庭活动。我的父母……每天家庭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吵架,不是那种一般的家庭口角,而是非常激烈的,毫无原则、毫无底线的互相谩骂。他们俩人明明出门在外的时候都是极为客气礼貌的老好人,回家却不惮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对方,仿佛对方是那个把自己逼上生活的绝路的仇家。”


“我小的时候一直很害怕,因为身边的氛围不是剑拔弩张,就是霜刀冷箭。家里很少有安静的时候,如果有,也必须非常提心吊胆——整个家就是一个战场,空气里都是火药粉末,一言不合就会全面引爆。那时候我还太小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哭我什么都不知道。”


“长大一点之后我渐渐懂事一些,开始想改变这种状况。那时候我才读小学,心思很简单,我想求求他们也许就好了,所以每次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拉他们的衣服,哭着求他们别吵了。我求了好几年,求到绝望,可是最后我发现根本没有意义。当他们开始吵起来时,身边的一切好像都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家、生活、还有我,他们眼里心里只剩下不择手段地击败对方这一个念头。当我求他们的时候,他们甚至连看都很少看我,即使看着我眼神里也只有愤怒和冷漠。我说的话都好像没有人听到,连我这个人都好像不存在。”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去我最好的朋友家玩,她妈妈给了我们一人一根冰棒。我看到我朋友拿着冰棒跑过去给她妈妈咬了一口,又给她爸爸咬了一口,然后她爸爸妈妈两个人一起把她环在怀里,一家人特别开心。那次我很受启发,我以为我之前的不成功是因为我求得不够乖巧。没过几天,是我母亲的生日,我去买了一块小蛋糕,还要了一根蜡烛。我想如果我拿着这块蛋糕去给母亲庆祝生日,喂她和父亲一人一口,应该就可以度过一个快乐的晚上。”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滑了下来,姚乐抬手揉揉脸颊,泪珠子就噗地一下掉进了双杠脚下的沙坑里。


“可是那天晚上当我偷偷在房间里点蜡烛的时候,他们突然开始吵架了。我小心地端着蛋糕走出房间,用特别大的声音说‘妈妈生日快乐’,想压过他们争吵的声音。可是没有人回答我,没有人看我,一切都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我和我的蛋糕都隐身了。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父亲猛地一个转身往房里走,起步抬手的时候从我手上打翻了那个蛋糕。蛋糕直直地掉在地板上,他只看了一眼就从旁边绕过去了。我就这样看着那个完整的蛋糕变成了地上的一滩烂泥,我看着它漂漂亮亮地从明亮的商店柜台进了我家,然后就变成了垃圾桶里没有人愿意看一眼的脏东西。那一晚并不快乐,母亲没有对我说过‘谢谢’,父亲也没有对我说过‘对不起’,一切都没有改变,依然没有人和我说一句话,没有人看我一眼,之后也没有人再问过那个蛋糕和那句‘生日快乐’,仿佛那天什么特别的事都没有发生过。我意识到我的心和那块蛋糕一样,是没有人要的多余东西,从那时候起我决定以后我再也不会求了。”


眼泪像自己长了心思,无论姚乐怎么努力地往回拉,它们都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地往下落。她不敢去看姜维这时候是什么表情,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但是眼前蒙了一层水雾,什么也看不清楚。


“等到我初中的时候,一切愈演愈烈,家里已经几乎没有一刻安静。他们不仅会吵架,有时候还会打架,骂的话也越来越难听。那时候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躲,晚上放学回家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用录音机放音乐,把声音开到最大,但是也没法遮盖那些刺耳的声音。我只要有机会就会去朋友家玩,如果不能去朋友家,我就会到这里来。”姚乐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小秋千,“看那个秋千,虽然现在很破了,但那时候还能荡起来。我每次都会坐在那个秋千上,一坐几个小时,就看着旁边那些爸爸妈妈带来玩的孩子在身边跑跑跳跳,想象一下如果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会是个什么感受。”


“我曾经以为这么多年,自己已经麻木了,后来才发现不管过多久都不会麻木的,只会越来越恐惧。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一在家就会睡不好觉,睡着了也吊着一缕精神,听到任何的声音都会做噩梦,然后惊醒。最严重的时候,只要在家附近,即使旁边没有任何声音,也会隐隐约约地听到耳边有人在吵架。”


“那时候我劝自己,这毕竟是他们的人生,他们想怎么过我无权过问。但我就是很憋屈,毕竟我也和他们一起生活,但是为什么这日子要怎么过就是与我无关?为什么我毫无发言权?我什么都不能决定,什么都不能改变,什么都不能说。‘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够有姓名。’你听这个歌词什么感觉?我听的时候感觉就是在说我们家。明明是三个人的生活,但是这个生活的主题不是家庭,而是他们两个人的婚姻,而在他们的婚姻里我是多余的那个人。”


姚乐自嘲地干笑了几声,然后赧然地停住了,接下来的话很难启齿,她需要一些缓冲:“那时候我也想过就这么跑了吧,离家出走,甚至还想过……自杀。但是我不忍心,逃不掉。那时候我父亲酗酒很严重,每天大多数时候都是醉醺醺的。他喝醉了就会拉着我说:‘乐乐啊,我的人生变成这样都是为了你呀!当年我要读博士,但是你出生了,为了照顾你我就放弃了。不然我现在就是教授博导了,你妈妈也不会天天跟我吵架了。’他们每次吵架的时候都会对对方说:‘我早就不想跟你过了,要不是为了乐乐我早就跟你离婚了。’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就知道我逃不掉,逃得了这个家也逃不了自己的良心。”


逃不了的这个家就像一个死气沉沉的黑洞,一进去就把人身上那点儿活人味儿给吸干了。走进其中,平静的人会变得暴躁,快活的人只剩下忧伤。姚乐生来是个爱漂亮的人,每当她离开家,哪怕只是一时片刻,她都会去努力体会身边所有美好的东西,五彩的鲜花,晴朗的天气,引人入胜的风景,美丽的人。而每当她走进那个门,就好像被一把扒掉了那件美好的伪装,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丑陋。


“你们后来都叫我学霸,其实是因为你们不认识高中之前的我。初中的时候我算不上什么学霸,那种环境下学不进什么,只不过是仗着脑子好维持一个还可以的成绩罢了。我人生走的最大的一次狗屎运是中考,超常发挥的我考进了市中心的省重点高中,我终于名正言顺地逃走了。”


“高中我开始住校,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学习,第一次月考我考了年级第一,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学得这么好。学习特别好的学生是有很多优待的,宿舍环境好,自习也可以选最让自己心无旁骛的座位,甚至写什么作业也可以自由选择,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好过。那时候的我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虽然除了学习之外我什么都不会,但是这成了我的一个希望:如果能这样过下去,也许有一天我就能彻底摆脱那个家,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高中学费很少,但是每个周末还是得回家拿生活费。每次在学校我都会觉得很有希望,但是一回家我又会被打回原形。我就在这真真假假的两面生活中进进出出。”


刚刚在漫天黑云中窥见一丝光亮的少女,只需要偏偏头,就能看到自己这爱不上、恨不起、逃不脱、放不下、说不清、又哭不出的不堪来处。然而举目四望,都看不到去处。她只能不停地往前跑,希望跑着跑着就能找到个能让她真正平静下来的地方。如果有一天她找到了,她要在那里搭个粉色的房间,再放一只大熊,然后在那个房间里开始一段自己能不那么丑陋的生活。她买了一个粉色的笔记本,把自己想在那个地方实现的愿望都记了下来。


她不管不顾地向着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撒腿奔跑着,越跑越快,越快越跑。为了跑得更快一点,她渐渐忘记了自己曾经特别喜欢的那些美好。


“高中之后父母开始很频繁地讨论我的未来,那时候为了那些‘我忍受这样的生活都是为了你’,我希望能够尽量满足这些要求。然而这些要求总是变来变去,一会儿要求我做个贤妻良母,于是我学会了做饭;一会儿要求我成为大公司的老总,于是我更努力地学习;一会儿要我去北上广,一会儿要我就留在家乡那个城市。他们想让我出人头地,然而又只因为一个好嫁人的原因就草草决定了我的专业。”


“大学的时候我离家更远了,父母好像也更不安了。他们不停地打电话来询问我的生活细节,一旦有任何不如他们心意的地方便会直接在电话里骂我,像是他们骂对方一样话语狠毒、不留情面。他们也开始更频繁地想要干涉我的一切决定。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对于这个家和我这个人的未来,其实所有人都是迷茫的。父母并不比我更清醒,他们只是对自己的生活失了控,于是把控制生活的希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但是要控制我去向何方,他们自己其实也不知道。”


姚乐深深吸了口气,依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那张平日里要么满是开心要么满是倔强的脸上现在有着说不出的落寞。经年的凌迟在心里一层一层地留下虬结的疤,此时再一层一层地挖开,开始还会流泪,挖久了就只剩伤口还汩汩地流着血,眼里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大学开始后,我身边有很多追求者,可是我却不知道爱情该是什么样子。我曾经问过我的母亲,她和我父亲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吵成这样为什么不离婚。可是我的母亲说他们之间有世上最好的爱情,而吵成这样是拥有最好爱情的代价。她说他们争吵是因为他们是真正对等的两个人:只有真正对等的两个人才能吵得起来;吵得越凶说明两个人越对等,爱得真挚,才能毫无忌讳地不认可对方的观点和作为,也不忌惮暴露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可是我一点都不认同她的观点,至少站在我的角度来看,我的父亲是不相信男女能在智力和能力上对等的,不然他也不会一直告诉我他本来想要的是个儿子。”


“但我理解我母亲,人都有规避痛苦的天性,面对不可避免的痛苦,我们会强行纠正自己的认知,通过说服自己这不是痛苦来适应痛苦。我很怕自己有一天也变成这样,我怕时间长了自己也会为了避免痛苦而说服自己这就是爱情、婚姻、和家庭本来的模样,最终嫁给一个相似的人,进入一段相似的婚姻,生一个和我一样痛苦的孩子。”


“这样的思想像一个漩涡,只要我习惯了、容忍了、妥协了,那不管我逃得多远都会被吸回去,吸到漩涡的底部,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我需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得能离开这些噪音,在那里我能听到自己声音,好好地为自己想想。我必须要把自己的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上,我要为自己做一切决定。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还需要能够自己负担自己的生活,这样就可以来去自由,在我想好之前我不需要再回去听那些噪音。”


“就在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这样一个远方的时候,我听了一个学长报告,主要讲的是他在国外读博士的生活。我当时觉得这可能是我要的地方了,走得够远,能负担自己的生活,好像还能顺便完成点其他理想,比如有大熊的粉色房间。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姚乐一个人在国外的时候,其实对自己父母的人生进行过分析。父母天资都很高,然而天之骄子一朝跌进真实的生活,马上就被生活的真相打趴下了。他们很聪明,所以很高傲,谁都看不起,慢慢就没有了来往的人,事业慢慢没有了帮手,孤身的英雄也始终难以有所大成就。有了孩子后,孩子变成了拖着他们的累赘,让他们更难前进。高高在上惯了的人当不了平凡人,他们没有办法指责自己,就只能指责别人,最容易的便是指责对方,然后再把离不开对方的理由推给孩子。她相信他们曾经是有爱情的,但是这个爱情没有抵挡住生活带来的失望。她不想让自己的爱情输给失望,所以一开始她就必须告诉姜维和她在一起的未来可能是什么样的。


姚乐终于抬起头,她灼灼的眼神看向姜维:“所以,你想好了吗?我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到那种生活中。我不会让我的父母再参与我的生活,所以我的人生既没有依靠,也没有退路。如果你和我在一起,这意味着他们不会像其他中国父母一样帮我们买房、办婚礼、带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我对他们虽然没有亲情的渴望,但是还有责任。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养了我那么多年,我必须知恩图报,不论情感上的责任,还是物质上的责任我都会负。我还是会偶尔回到这个家,不管家里什么样,我都会忍受,不会完全一走了之。你如果跟我一起回家,也必须忍受这样的家庭氛围,你能接受吗?这些事都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所以我不强求你,如果你现在想退出我也不会怨你怪你,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继续当朋友。”


在姚乐还会漫无边际地做梦的年纪,她曾经想象过自己的白马王子。这个王子不必很高、很帅、很高贵多金,只要和她两情相悦、互相欣赏、互相包容。如果她真的碰到了这样的王子,她就会鼓起勇气撕下自己的画皮,告诉他自己的底色有多不堪。如果王子听了并不嫌弃她,依然爱她,她就和他远走高飞,一起去过新的生活。


现在她撕下了画皮,赤裸裸的灵魂摊在寒风中打着抖,等一个判决。


姜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惊讶早已消失,剩下的只有心疼。姚乐看到他的眼角挂着一根泪线,一路延伸向下颌。他往姚乐身边挪了挪,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他一只手轻轻地搂住姚乐的后脑勺,让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肩窝,另一只手在她的后背温柔地摩挲着。过去姜维也曾想过,什么样的家庭会培养出姚乐这样优秀、善良、又可爱的孩子,可能要求严格,可能家风清正,可能温暖有爱,唯独没想到这些都是她一个人坐在小操场上流着眼泪想象出来的。原来她真的不是对着什么都能甘之如饴,只是习惯了生活里那些无可奈何的事实和现状,于是只要是自己可以改变的东西都成了可以接受。


姜维吸了吸鼻子,附在姚乐的耳边轻轻说:“我没有经历过你这样的生活,所以也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安慰你。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就没有打算依赖你,也没想过依赖你的家庭。你有父母或者没有父母,你的父母是什么样,都和我喜欢你这件事没有关系。如果必须为了你忍受些什么,我也心甘情愿,为了你这都不会是负担,你不用担心。我父母感情很好,我们家里一直都有很多爱。如果你想要一个温暖的家,我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我可以给你。我的父母可以是你的父母,我的爱、我得到的爱可以都给你。”


姚乐感觉自己坚固的堡垒随着耳边这些轻柔的话语开始解体,她变得越来越脆弱,止不住地抽噎。一旦允许了自己流泪,眼泪就会像决堤的洪水。抽噎逐渐放肆,变成啜泣,变成呜咽,最后她“啊”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披着伪装的这么多年里,焦虑与自卑一直在心底假寐,随时准备着呼啸而起。她没有如此轻松放肆过,好像一条从不知是否有终点的路突然走到了尽头,她带着一身风霜摔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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