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二十九章 终于把自己走成了孤家寡人

姚乐在家又躺了一天,白天客厅里一直吵吵闹闹的,她并没有睡着,但也因此把时差迅速倒了过来。躺在床上,她开始详细地安排自己这二十几天的假期。在家乡姚乐有不少朋友,她一下飞机便发了个朋友圈,昭告天下她回来了,之后的这两天也已经收到了很多要求见面的消息。这些消息令她感到一种被惦记的幸福,而且只要她能每天都找到个理由出门去,这二十几天便也不会那么难熬。这样一想,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一些。


她拿出手机给靳鸥发了个消息:“明天见个面吗?”


靳鸥很久没有回复,她又翻到其他朋友的微信,逐一回复:“什么时候见面?”


大约两个多小时后,靳鸥的回复来了:“见!”


姚乐笑笑,马上回复:“带上小朋友吗?”


靳鸥说:“几点啊?下午的话可以带上她。”


姚乐回复:“那就下午呗,我反正没有什么安排。”


靳鸥说:“那下午两点半,等她午睡醒了。老地方?”


姚乐回复:“老地方!”


朋友们的回复陆陆续续也来了,姚乐跟他们一一约好了时间,将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都安排好了。姚乐看着满满的日程安排,觉得心情更好了些。


手机又响了一下,姚乐拿起来看了一眼来信人,挑了一下眉。发消息的是他们大学班长丁道远,大学时代和她算不上熟悉,毕业后就更没有多少联系。但是丁道远是姜维大学时候的室友,算起来她和丁道远打交道最多的时间应该就是她和姜维混在一起的时候。


丁道远说:“乐姐,我看你回来了。我下周末结婚,来给我捧个场呗?”


丁道远是省会人,婚礼应该也是在省会办的,姚乐过去并不麻烦。她想了想,先给姜维发了个消息:“丁道远下周要结婚,你知道吗?”


姜维很快回复了:“嗯,他刚刚给我发消息了,要我去。我正想问你去不去。”


“你去吗?”姚乐知道姜维读大学的时候就不喜欢省会那个城市,一毕业就飞快地跑了,她有点不确定他会不会想再回来。


姜维却很无所谓:“去呗,我还想顺便去你们家那边玩几天。”


姚乐吃了一惊,第一反应是想回复说“你别过来”,但是冷静了一下又觉得这样太过不近人情,放假了想到朋友家玩是挺正常的一件事,况且还是借着婚礼的机会顺路来玩。扪心自问,姚乐心里对他的这个提议其实也是有期待的——分别后的这两天过得浑浑噩噩,她确实很想见到姜维,她想念在姜维身边时那种如被棉被包裹着的轻松温暖的感觉。


姚乐想了想,给姜维回了消息:“嗯,那我也去。你什么时候过来?”发完她又给丁道远回了消息:“班长大人的婚礼必须去捧场。”


姜维回复:“婚礼前两天吧,我先去你那儿,然后我们一起去婚礼。你要是觉得合适,我待会就去买票。”


“好,那我去车站接你。”姚乐放下手机,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想了想又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在空中一下一下地画着圈。心情彻底好了,连客厅里那无休止的声音都没有那么恼人了,她甚至有点想哼歌。


第二天吃完午饭,姚乐便出了家门,慢慢地向“老地方”晃过去。“老地方”是靳鸥家楼下的一个小公园门口,她们俩从小每次出去玩都约在那里碰面。小公园和姚乐家其实离得不太远,正常走路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但姚乐不太想在家里多呆着,于是借着假期的闲散打算晃悠一个小时晃过去。


小公园门口有几块大石头,以前姚乐每次早到都会坐在其上,但现在已经被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变成了穿越火线的游戏场地。于是她在旁边的花坛上坐下来,看着孩子们打打闹闹出神。


“乐乐!”身后传来一声雀跃的呼喊。


姚乐回头,靳鸥已经从身后走近。她的长发随意地盘起,脸上略有倦色,手边是一辆婴儿车,车上坐着个粉面大眼的娃娃,正吃着手指一脸茫然地看着姚乐。


姚乐跑过去,给了靳鸥一个长久的熊抱,又蹲下来看着车上的小娃娃说:“嗨,小葡萄!我是乐乐阿姨!”


小葡萄对姚乐的热情毫无反应,依然非常专注地吃着手指,任口水流了一前襟。姚乐突然僵在了原地,她意识到自己对人类幼崽的认知极度匮乏,既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互动,也不知道能问些什么关于孩子的问题。她抬起头,一脸无奈地看着靳鸥:“我该怎么和她互动?”


靳鸥一挥手说:“嗨,互动啥?这个年龄的娃还是傻的,就知道吃喝拉撒,没有一点精神生活。我们俩一起遛遛就行了。”


姚乐站了起来,和靳鸥并肩向小公园里面走去。小时候她和靳鸥经常在这个小公园里玩,看看花,逗逗鸟,亭台小桥上都是她们曾经的身影。很久没来了,小公园里的一草一木却和记忆里无甚两样,它们好像一直在原地等着她,等待着在她故地重游的那一天对她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姚乐问靳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带娃辛苦吗?”


靳鸥叹了口气说:“哎,娃是我祖宗。前两个月刚刚省了一顿夜奶,这几天又开始睡眠倒退。”


姚乐困惑得问:“睡眠倒退?睡眠怎么倒退?”


靳鸥解释说:“就是小孩儿每隔几个月就会开始不睡觉。”


姚乐不解地问:“小孩儿不是每天就吃了睡吗?”


“不是啊,复杂着呢。”靳鸥开始给姚乐详细地解释小孩吃奶和睡觉可能遇到的麻烦事,姚乐听得一知半解,实在没有什么经验,很多事情听到了也想像不到,体会不出来其中滋味。


靳鸥说:“哎,我都讲累了,算了,你以后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知道了。还是说说你吧。”


姚乐说:“我上学期碰到了个大牛教授,他给我推荐了几个算法,我现在正在用仿真试验。”


靳鸥问:“什么算法?”


姚乐仔细想了想,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一下几个算法的功能、特点和区别,顺便讲了讲她在研究的那个系统。虽然她很留意地没有使用任何专业词汇,但依然能注意到靳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迷茫,目光也越发涣散起来,她知道靳鸥也没有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于是很快便打住了。


互相听不懂对方说话的两个人沉默地往前又走了一段路,姚乐绞尽脑汁终于又想出一个话题:“你们有打算什么时候生二胎吗?”


靳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生了,不生了,不敢生了。生了娃才知道养娃这么累,她爸爸又常年不在家,我一个人能搞定一个娃就不错了。而且养娃很贵的,现在奶粉、尿布已经是一大笔开支了,等长大了还要上补习班、兴趣班,一个娃就是一个碎钞机。为了生这个娃,我的工作已经没了,靠我老公一个人的工资,养不了两个娃。”


姚乐感叹:“要是没有人催,一个娃精细着养也挺好的。”


靳鸥说:“怎么可能没有人催?葡萄才六个月,他妈妈就说可以准备二胎了,他妈说得多了,我爸妈这几天也开始蠢蠢欲动。他估计着,等葡萄再大点儿,他老板也该开始催了。可是光催有什么用?管生不管养吗?没钱没精力怎么生二胎?”


靳鸥说完,两个人相视苦笑,不约而同地重重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靳鸥问:“你和姜维怎么样?这次可以定下来了么?”


姚乐又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他这次好像很坚定,但是我有些犹豫了。”


靳鸥问:“为什么犹豫?”


姚乐说:“还是感觉两个人不太一样吧,成长的环境差别太大,想要的东西也不太一样。主要是如果这次再不成功,那估计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靳鸥问:“你到底有多在乎他?宁可只做朋友把他留在自己生活里,也不愿放手试一下?这个风格不像你呀!”


姚乐斟酌着字句回答:“我很珍惜他,他的温柔是我生命里前所未有的。虽然这样想非常自私,但是我贪恋他的温柔,所以即使不能成为恋人,我也舍不得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更重要的是,他对我这么好,我不希望我生活里一些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情伤害了他。”


靳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落的情绪让沉默再次开始在两人之间生长。两个人不知道还能再谈点什么,安静的气氛中弥漫出了一丝尴尬。靳鸥掩饰般地咳了一下,指着不远处一座亭子说:“诶,咱们小时候还在那个亭子里刻了字呢,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姚乐笑了:“要不要去找一下?”


那是座很老的亭子,比她们俩年纪还大,年轻的情侣们年复一年地在亭子里刻了很多字,比如谁谁谁爱某某某一辈子,而谁谁谁又要与某某某要白头偕老。姚乐和靳鸥在中二的年纪里也曾效仿他们在亭子里刻了字,她们先刻了自己的名字“乐&鸥”,又在外面画了一个把两个名字都包进去的大爱心,最后在底下写着“一辈子在一起”。


她们走到亭子前面,靳鸥把小葡萄从推车里抱出来,两个人开始在亭子里找当年刻的字。姚乐依稀记得是刻在右边第二根柱子上,可是两个人盯着这柱子上上下下查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两个人又分头围着亭子找,可惜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当年刻的那几个字,姚乐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她们记错亭子了。找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姚乐和靳鸥在亭子里坐下来。姚乐半瘫着,看着亭子顶的花纹,靳鸥则在一旁逗哄着小葡萄。姚乐觉得尴尬的气氛好像又有点回潮,她搜肠刮肚地想着该说点什么才能不再冷场。


靳鸥突然看向她问:“乐乐,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以后是不是最多逢年过节才回来看看?”


姚乐愣了愣,如实回答:“我还不知道,但是应该不会回这个城市了。”


靳鸥沉思了一下,低下眼看着小葡萄,悠悠地说:“我感觉自从上大学的时候你离开咱们这个城市,我就在慢慢地失去你了。你越走越远,咱们的生活越来越不一样,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少。现在我和你在一起,就算想聊聊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姚乐坐直了身体,怀着歉疚地说:“让你尴尬了吗?”


靳鸥笑了一下说:“不尴尬,就是可惜。咱们曾经多么好啊……可是现在大事你也不在我身边了,小事说出来你好像也听不懂了,咱俩好像变陌生了。”


这话说得姚乐鼻子一阵发酸:“……对不起……”


靳鸥看着她笑笑:“别对不起。我不是要你内疚,你也没做错什么。你有你的追求,这是正常的。就是……以后多回来看看我吧。”


姚乐摸摸鼻子,郑重地答应道:“嗯……好!”


在姚乐出发去读大学的时候,靳鸥满心为她高兴,除了为她百般庆祝之外,一个劲地嘱咐她早点回来。可是大学四年,姚乐回家的次数寥寥可数。靳鸥曾经经常说要到她的学校来看她,可是姚乐那时候总没有时间陪她好好玩一次,她一开始总是匆匆来了又只能匆匆走,后来便也不再来了。四年过去,姚乐大学毕业,靳鸥问她是不是要回来了,她却说自己要去更远的地方了,一个靳鸥也很难去看她的地方。姚乐上飞机的那天,靳鸥去送她,流了满脸的泪水,却没有再嘱咐她早点回来。这次答应靳鸥以后多回去看看她,姚乐知道自己一定会尽量实现,可是她也不敢保证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人生总是有越来越多的不由自主,此时的她们又能有多少儿时那般的闲暇,去形影不离、耳鬓厮磨?


如果是一个故事,要到达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结局,往往要先经历各种大起大落、阴差阳错的情节。但现实又哪需要那么复杂?就是在这普通的日子里,甚至不用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沿着自己的人生路走着,也能把人走散了,没有任何人有错,却也能把过去的那点两相好磨得精光。再见斯人,那份情谊许还能历久弥真,然而那份朝夕相对的亲近却消散在光阴与一次次告别里,不复可得了。


我们不停地走,身边人不断地来去,终于把自己走成了孤家寡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人间至味是清欢。浓烈的东西最难长久,终有一天我们都要学会享受生活中这些浅淡的情感与欢愉。


和靳鸥没能一起待很久,作为新手妈妈的她还得回去喂奶。分别后,姚乐又慢慢地往回晃着,一边思考着能不能在路上再找点事磨蹭一下,一边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家前面的小巷。虽然她离自家那栋楼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这点距离挡不住声音的传播,她听到了熟悉的争吵声,还有那几句她耳熟能详的不堪入耳的骂人话。她皱了皱眉,立刻拐了个弯。


拐弯后没走多远,便看到一对身形熟悉的中年夫妇在她前面散步。这对夫妇是她们家的老邻居,一直住在自家那栋楼的一楼。他们的儿子还是姚乐的初中同学,初中时姚乐能感觉到他们很看不上自己,即使住在一栋楼里也不愿意自己儿子和姚乐一起玩,每次看到他们一起放学回家都会垮下一张脸,马上把儿子叫回去。可惜事与愿违,上大学后他们儿子居然和姚乐在同一个系。后来姚乐变成了专业第一,两个人的态度转了个大弯,有一次姚乐放假回家时,他们还专门上姚乐家找姚乐,找姚乐要学习资料,话语间充满了虚假的恭维。对于这对夫妇,姚乐心里是不太乐意相处的,于是她放慢了步子在后面溜达,希望对方不要注意到自己。


可是回到家的姚乐连听觉都变得敏锐了,哪怕缀在后面走着,她也能听到这对夫妇的对话。


女人说:“那家又吵起来了。怎么还没离婚?”


男人说:“别想了,吵了一辈子了,估计再吵下去也离不了。我就奇怪了,这样的爸妈还能养出那样的女儿,真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女人啧了一声:“鸡窝里哪那么多金凤凰?我看他们家也没对女儿上过什么心,谈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培养。那个女儿我估计也就是成绩好,指不定其他什么都不行,而且从小在这种家庭环境里长大说不定都有心理问题,以后怕是连家都成不了。”


姚乐在心里嗤笑一声,类似的话从小听到大,她已经不再放在心上了,反而会觉得说出这些话的人目光短浅得可怜。


女人突然一拍口袋,转过身来往回走,口中一叠声道:“哎呀呀呀,忘记带钱包了……”


姚乐正忙着可怜眼前的两人,却措不及防地和对方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一时间双方表情都有点不自然。女人仔细打量姚乐的表情,又拿眼睛朝男人扫了扫,露出尴尬而僵硬的笑容说:“姚乐啊,你回来了?是放假了吗?”


姚乐看着她的表情有点可乐,她扯了扯嘴角,问候道:”阿姨好。“


女人从姚乐的表情中看不出她是否听到了他们之前的对话,小心地试探:”诶,好好。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啊?“


姚乐笑了一下回答:”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


女人忙说:”挺好就好。我忘带钱包了,我们回去拿。回聊,回聊啊!“还没说完便拉着男人快步走了。


姚乐没回头看他们,只是揉了揉头发继续向前走。她拐到了路边一个小操场,径直走到一个破秋千上坐下,脚在秋千下的沙坑里一下一下扒拉着。她拿出手机看了看,又过去了一天。明天去见一个小学同学,后天去见一个初中同学,大后天……然后……然后姜维就要来了。


想到姜维,那天在机场看到的姜维一家三口便开始在姚乐眼前打晃,那种羡慕又恐惧的情绪又一次占据了她的心。这一次,恐惧超过了羡慕——姜维这样在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会怎么看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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