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秋霞的一千零一夜》從不一樣的人生到一起生活

從不一樣的人生到一起生活

抱著優將出門走走，秋霞最常在隔壁「義美商店」門口踱來踱去，看看櫥窗裡的糖果餅乾就足夠吸引小嬰兒好奇的眼光了。老老闆高先生是多桑的好朋友，幾十年的交情了，高家大女兒和蔣梨雲是第三高女同學，高家長子已經把商店經營得蒸蒸日上，第三代也有兩個男孩了，小的一個就和優將差不多大。

大家都愛吃遠近馳名的義美牛奶糖キャラメル，小松平則最愛吃巧克力。日本時代的「太平町」就是現在的「延平北路」，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台灣的繁華富庶之地吧。

日本時代渭水伯父的大安醫院就是在義美這裡，佔了三個店面，樓上共有十間病房，一樓的兩個店面是文化書局和臺灣民報發送處，大安醫院其實也是文化協會、民眾黨支部和許許多多社會團體、協會掛名之處，是1920～1930年代社會運動的大本營。1931年渭水伯驟逝，渭川無力再經營醫院和書局，便退租，遷至對面開設「文化公司」。渭水伯的妻小回到宜蘭老家、長子蔣松輝隨舅舅石煥長到上海行醫。原來的大安醫院地主將店租給高老老闆，開始「做餅是良心的事業」起家，三年後事業有成便買下房產是為義美的「起家厝」。

秋霞信步再走到靠近民生西路，在騎樓駐足，朝對面看去。距今兩年前的場景，殺手上門，渭川往後進逃去、巧雲和松平中彈，血流如注的慘劇……就是在這裡。

「啊，為什麼戰爭？戰爭是對的嗎？台灣『光復』、『回到祖國的懷抱』是好事嗎？」秋霞內心激動、質疑，她更加不平的，是公公早年隨渭水伯反抗殖民政體、熱衷群眾運動；戰後更服膺三民主義想要改善政治環境，卻經歷二二八險些喪命而遍體麟傷！

時局那麼詭譎，人心難測，1923年一起創辦「臺灣民報」的人、1927年在「臺灣民眾黨」搖旗吶喊的人、1946年在「台灣省政治建設協會」穿梭奔走的人，有誰是真有政治理想、肯為理想犧牲也在所不惜的？有哪幾個是見風轉舵心生貪念已經變節，卻仍在近處動手動腳的？現在看得清楚，只是當時惘然。

現在公公是省議員，那些常在家裡進出、美其名說是「探訪」的外省人和半山仔，是敵是友？是保護還是監視？還是挑撥？秋霞心裡常有這些不安。

回顧詭異的1946到1947。婚前的松柏和秋霞是活在不同的兩個世界。

松柏1946年從日本九州熊本醫科大學最後一年轉學回台灣，成為戰後台大醫學院第一屆學生，因父親在三民書店升起國旗、開辦國語教學班，並熱心組織三民主義宣傳大會，也就很熱烈的幫忙重建台灣主體性的工作。1947年2月27日緝菸事件引起的抗議群眾在二二八那天遭到行政長官公署機關槍無差別掃射，死傷者被送往台大醫院，實習醫生身分的松柏幾乎全程目睹，也參與救治。而在3月10日的家庭慘劇後，與父親失散逃亡，缺席了醫學院畢業典禮，在畢業團體照裡面，松柏是與失蹤或罹難的同學一樣，個人照被圈起來另外貼上。

蒙難一年後蔣渭川由丘念台和李翼中具保，被以「不起訴處分」結案。(意思是他不是二二八的首謀叛亂分子？)蔣渭川遞補為省參議員。但松柏就沒有機會進入台大醫院任職了，僅從事藥品和儀器的小生意。

秋霞的1946年則完全不是這樣的，是沐浴在戰後和平、光明、喜悅的青春年華，在那一段台灣有史以來最井井有條的社會氛圍中，除了和令人尊敬的日本老師、同學、手帕交依依不捨的話別，等著他們離台之際還有時間一起練唱歌、學英語。記憶中還曾經乘坐公共汽車從士林到台北北門呢！是否曾經去到三民書局買書？秋霞怦然心動了一下下！不無可能啊，三民書局戰後增資擴充規模，是很著名的書店。秋霞除了喜愛日本文學，也讀過中文的魯迅，還特別醉心一位叫做「冰心」的女作家的散文。

1947年，在士林的邱家對二二八的感受不過是一些反政府的亂事，雖也聽說誰家有人被抓，但都說那不是共產黨就是暴徒，反正都是壞人。

秋霞現在站在面對著血案發生地，很多事無法理解。

像公公這樣無論在公開演講或論述上，都不斷強調「台灣不能共產化、要施行民主」的理念，那為什麼在「行政長官兼警備總司令」陳儀發布「二二八事變首謀叛亂在逃主犯名冊」中，蔣渭川是三十個人名裡面的首犯第一名呢？在日治時期人民發出反政府的言論而被拘禁，都還有申訴，甚至進行法庭辯論的權利，那，為什麼「祖國」的處理竟是格殺勿論呢？

1946年五月的選舉蔣渭川當選省議員候補，八月底台灣人組成龐大的「光復致敬團」赴中國訪問，蔣渭川率商界代表團參觀訪問南京等大城市，目睹中國政治、經濟、人物和文化的亂象，他是有中國經驗的！但和當時的知識分子一樣，總是善意的解釋：「祖國長年戰亂、天災人禍頻傳，不易治理，只要徹底實施民主、民治、民權，國家就會強大……」

前些天才聽說在南京的中央政府發布任命陳誠為台灣省政府主席，公公勃然大怒，怒火更延燒到因陳儀釀下了二二八慘案非但沒有被懲處，蔣介石反而拔擢他為浙江省主席！高升貴為總裁家鄉的省主席！這不是獎賞嗎？功過、獎懲不分的總裁！

去年底發布此任命案的是行政院長孫科，陳誠則是總裁的親信！蔣介石已經在今年(1949)一月於南京宣布下野，時間這麼接近，指派陳誠擔任台灣省政府主席，用意是甚麼？這和戰後派了陳儀來接收、演變成劫收，沒甚麼兩樣。

這些疑問和擔憂，別說秋霞理不清楚，恐怕當時的蔣渭川除了憂慮，也是無能為力。

16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