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牧
角牧

一个游荡者和记录者。

润莲

润莲开始休假养发的时候,夏天已经到了有一阵了。

她回家看病住院,用了一周,等出院,一季稻已经插秧完毕。正是雨水丰沛的季节,一切长得茂盛,蔬菜也开始有了采收;该出门的人早出门了,正是村庄里一年最寂静的时候。出院后,润莲偶尔回山里的家看看父母,大部分时候就在嫂子家里和嫂子一起陪小孙儿玩耍,或者在自己小洋楼里进行清理工作,给90多岁的公婆一日三餐。

润莲和新民常年在外,也就过年或者老人家寿辰才回趟家。和自家以外的人没什么交往,回家住院,开休假证明,都是嫂子帮忙打的招呼。润莲从山里母亲那带回来一些散养的鸡蛋和几只鸡,都寄放在大嫂家。她决定送给医院院长以示感谢,院长也是邻居,出了五服的表兄弟,润莲弄不清。天太热,嫂子怕鸡蛋坏了,下午让鸡放风的时候又总怕生鸡给养丢了,得看着。夏至这天,嫂子和润莲说,就今天送吧。润莲不好意思自己去,就拉了大嫂一道去,两个人都晕车,就租了俩摩托。

到了医院,院长不在,嫂子给院长打了电话,要了院长夫人的号码,又找人问到院长夫人的工作的科室,找到后不见人,才又打了电话,这鸡和鸡蛋才送出去。院长夫人说,谢谢你,嫂子,还让你们送过来;然后看着尼龙袋里的跳动的活鸡不知怎么办。

送完鸡,两个人依旧租了摩托回家来。到家后大嫂杀了一只自家的鸡,叫润莲去叫上帮忙看孙儿的二嫂,三妯娌加上大哥和大嫂两岁的孙儿,就算过了节。

侄女晚上视频里问大嫂,“妈妈,你们今天过夏至了吗,北方人夏至不是节,没人过。”

“我们也没过,不过中午你二婶和小婶婶都在家里吃。”

“没叫我爷爷奶奶。”

“没叫,我们只是杀了一只鸡。叫他们,总需要另外再准备点儿其他的才合适。”

“我奶奶肯定又伤心了,你们三个。”

“你不用担心,小婶婶晚上回家陪他们过,我们没有准备特别的,现在都不过夏至了。”

“夏至不是很重要的节日吗,怎么不过了?”

“现在都不过夏至了,都改过端午了。“大嫂又强调了一句,”以前不过端午节,现在过。”

“那你和我爸说他该去看看,是他的父母亲。就他一个儿子在家。”

“你小婶婶晚上陪他们过。”

说完,大嫂就转换了话题,说起小婶婶怎么才回家的。午饭后,天晕沉沉的,等雨快来的时候润莲才意识到快要下雨,突然飞跑着回家,边跑边和两个嫂子说,“我得回去帮忙收东西,早上出门的时候他们楼上楼下的晒了好多种东西。”两个嫂子在后面看着润莲跑就笑,“天都黑了一下午了,要收早收啦。他们活这么大岁数了,能不知道。”润莲早听不见了,继续跑。两个嫂子就在后面愈发笑得厉害。

大嫂继续和女儿讲今天发生的事,说他们怎么送掉的鸡。

“我要今天不去,你小婶婶鸡都送不掉。”

“怎么会,既然去了,总要送掉的。”

“你小婶婶见到人话都不敢说,电话也不敢打。”

“那你怎么就敢打。”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小婶婶也问,‘大嫂你怎么都不怕’。”

“是啊,妈妈,你怎么都不怕。”

“我要怕什么。你小婶婶话也不敢开口说,真不知道在外面工作,怎么活下来的。”

“我小婶婶是不好意思说。你们在农村的生存能力总是要强些。” 侄女不知道为什么会讲这句话,大概因为妈妈去送鸡没有刻意讨好贿赂的顾虑,纯粹出于人情,只把院长当成乡亲邻居,而没当成院长。在城里,大家界限要分明得多,这样莽莽撞撞去送鸡,肯定没人收的。

有一次回家听人说,院长买了一处附近好几亩田,池塘,要盖豪宅,光把路修到地基上,两边先栽起来的行道树就都名贵,花了不少钱,足有半里路长。这样的严打时期居然没出什么事情, 买田买塘也很顺利,就是在地方上会做人,没什么架子。各种扶贫的费用,每年都能帮忙弄一些回村,修学校村委会和道路。

侄女想,扶贫这样的基本国策,本来是想做利国利民的好事。不过做到现在,因为并不公开透明,层层划拨和审批,最后又变成一系列新的权力寻租,掌握信息的人还能因此收买些人心;而人心因此又更败坏了些,为了拿各种奇奇怪怪的名目的补贴,小到养几只鸡几头猪,大到拆房盖房,盖多大,几层,什么样子,为了迎合政策拿到补贴款都成了非自然的;有时候还要争抢;还有些为了完成指标任务,负责扶贫的干部就每天上门游说一些人家拆了旧屋新盖;人心彰显处的种种扭曲变形,看得人心惊。

润莲婆家他们这一大家子人,瞧不起这些,尽量的不与这些沾上边,他们都老老实实工作,老老实实做人。家里沉默的老公公,一说到贿赂弄虚作假事儿,就咬牙切齿的恨。大嫂家,以前的位置是最好的,靠近水井和马路,这些年,大家翻盖房子,各种财政扶贫基金修通家家户户的马路,再偏僻处车都能到大门口。唯独只剩大嫂一家和邻居,两户人家,本来临近马路就差一所房子的距离,便利又不至于吵闹和吃灰;可别人家重新翻修的房子把可以扩展的路堵死了,勉强能通过摩托,汽车就别想了。其他常走的路现在都太窄,要穿过池塘田地才能到家,现在只能勉强过摩托,车也进不来。以前人人艳羡的好位置,后来成了孤岛,大家背后戏称,没有解放的“台湾岛”。这么多年嫉妒他们守着水井,挑水方便,仿佛现在的不便利是应得的,让人痛快。

        一家人凡事总主动先避嫌,各种“好事”总轮不到他们。去年侄子和邻家侄女终于下定决心,两个年轻人总强调他们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沿路挨家挨户去买田买地买池塘,终于把路加宽,车能开到自己门前。便有人被挑拨得哭天喊地的来闹事。

大概原由是,马路到家从村里的大马路分叉口,还借了一段通向村里人家的马路的岔路,有人背地里提出两家要给这条路尽头的村名每家每户2000元,借的道到大马路不到一百米,道路当时是国家财政拨款所修,还立着牌子,家里人自然不买这个帐;任由他们在背后说闹,后来又有人开玩笑说最起码也得请所有人吃个饭,发点烟酒。可大嫂来了脾气,平时总是小心谨慎懂人情礼节的她硬是不肯买这个好,起头的人看得不到好处,连带面子都丢了。就鼓动其中一户的老父亲,一个外乡人,上门女婿,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年,来闹事。他们家也出让了地,儿子出面卖的,老人刚开始遇见大哥总说你要加点价,来家里也找大嫂说,大嫂好声好气的安抚;大哥有天终于气不过,说了句,“你们家田长得是金贵啊,要比别人的贵?”本来签合同付过款地也用了,那老人老想来后着吧,只需忍着就好了,大哥这一句没好声气的话,惹了祸,那老人就不干了,说这是强买强卖,到处宣告找村领导。

大哥回家挨了全家人的说,这话说得伤人,不合适,看在人家儿子通情达理帮忙的份上你也不该这么说话。大哥也倔强了,那我就随他每天挑衅,我又不是猪,我只知道忍。对,只能随着,谁叫咱们要别人帮忙了。没这个道理,我们签合同付钱了。大哥还找人家儿子告了状,说你老父亲不讲道理。人家儿子上门给大嫂道歉,说婶子你们多担待,我父亲是被别人挑唆着来的。于是两家儿子女人互相来回的道歉,两个老头儿倒是斗起了气。大嫂儿媳妇从城里回家来,说,这不欺负人吗?再来我报警。大嫂说,你别这样说话,什么欺不欺负人的,还报警。凡事总有个原委。人经不起挑唆,是他自己傻;你爸自己说话也冲,也得罪人。咱不能过河拆桥。

大哥不肯认这理,哦,别人帮我忙了,我就低人一等了,像个傻子一样随便他说什么话。大嫂就干脆什么都懒得说了,只和女儿说,你爸老糊涂了,说话出了气有什么用,现在是无始无终的麻烦,咱们就活该用着烂泥马路。

新化老人给两家安上强买的帽子,许多人看热闹。新民的大哥又第二次惹了祸,没告诉家里人,自己写了申请,找人递上去;新的扶贫基金下来,对方打了电话说有划拨给你们的,足够用来打沥青路面。过了几天,钱还没到,听到风声,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就都上门来打招呼,都说是我帮你们弄的。家里人也没说破,钱下来,没主动去要,路面也暂时不打算修了。“这钱,我们宁愿不要。” 等风声过了自己修。又纷纷责骂大哥写什么申请。大哥也委屈,这不,是国家政策,我自己的权利,为什么不能要。

“你爸真老了。”大嫂对女儿说。

“我爸没有对复杂的理解能力,他不知道人心的复杂。年老了,不该他管的事情他还想管,不懂得以退为进,是想用力证明自己还有用,愣劲儿就上来了。你们多理解他。”女儿在这时候想起那癫狂的李尔王,妈妈不知道李尔王,她就没提起。

于是,到了雨季,这条新修没有铺就路面的宽马路就坎坷泥泞,润莲刚才就沿着这落了雨还未泥泞的马路往家跑,而不是通过田野回家的小路。最近总下雨,路浸得湿湿的,好多年没人修理田岸了,没准随时能塌了。以前,家家户户都在秋收过后除野草,春天插秧之前砸紧田岸,春上下雨后就不至于有踏方的危险,现在,年轻一辈连耕种经验也没有,更别提砸田岸除荒草烧草籽。

捣乱的人看他们全家依旧镇静,不吃这一套就写了状纸告到镇子里,只有四个人签了名。这下谁捣乱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原来是修路的工程有个老人想承包没有应承他,找了村外的人,他心里不舒服,就挑拨开了。镇子里派人下来调查,没什么问题,和那住了四十年的外乡男人说,政府现在鼓励修路,何况人家是自己修的,买地买池塘都是公道价钱,又都签了合同,付了款,村里做了公正,没什么毛病。

大哥就冲动的去找人理论,宣告胜利;家里人就劝,现在是政府来调查,你配合就是。你主动去找人家,什么原由,倒显得政府是来帮你来了,立场上就有问题。外乡男人也还不死心,时常就去村干部家里找,为他求个公道,村干部有时候就打电话让儿子领他回去。又怕老人磨久了自己干傻事,只好连骂带哄的。那几个挑拨离间的人无非就重复一句话,人家就欺负你外来的,老实,你儿子也老实。

女儿问大嫂,“妈妈,你不恨,对他们不生仇恨心。”

“仇恨心我不生,从小时候起我就知道,地方上的人没见过世面,看不得人好,所以这地方没什么希望,世代来一直如此。 我看仇,看仇比仇恨要好,看清楚就行。这人确实是傻,听人唆使,自己分不清好和歹。”


大哥递报告申请下来的钱最后干了什么不知道,总之,家里人没去要,也就没有人再张罗主动给。

这两年,行政村重新合并了,另外一个村的老干部上马,润莲村里的干部都下了台;那个村修了许多条长长无人的马路,这个村则水渠也没有钱整修。“咱村就知道窝里斗,都只管自己的好处,地方怎么好得起来。”大嫂又说,不过也懒得管。过年回家她带女儿走那些新修的长长的穿过田野的马路,女儿说了另一翻话,也许,那些路是开发商干预后修的,军工老厂区要是拆,这些新修的马路两边就可以连带着有可能被全部开发。也可以成为拆迁新建必要的物资运输路。不过,咱们老村是沾不上光的。“都建了楼,没有地,以后就得指着别人吃饭。”大嫂感叹了句,又说,“不过人都只看得见眼前的好处,谁还能看得长远”。

大嫂这些事也不和人说,只和女儿唠叨,大大小小的,有用没用的。看着人心败坏,她心痛。这些事,润莲在的时候,更没有人主动和她说,脑子摔坏了的女人,不让她操心这些的。所以她对谁都好,熟不熟都热情的打招呼。

润莲单位领导希望她修个长假,又为了保障她的工作和基本利益,手续上要通,就必须有医院的病假证明,有了医院的休假证明,这样能不断了保险,还能发一半工资。在广东的医院每次看完病医生就只给开三天的假期,人事手续上处理起来太麻烦,同事就给出了这个主意,你回老家去。其实回家前前后后的开销算起来,润莲也没占什么便宜,甚至还要多花费些,不过她得了两个月假期,能自在的在老家呆一呆养养头发,这是段意外赢得的人生。

润莲让新民给医院院长打电话问可不可以开证明,新民说,我不打,你停两个月保险吧。润莲和嫂子说,嫂子说,我帮你问问。嫂子问了院长,院长说可以,润莲就请假回了老家,问新民意见,新民也不反对。女人回了家,院长和嫂子说,如果直接开证明,恐怕是不行的,所有的手续都要作假,这事儿谁也不能干。于是润莲就去医院看病,住院,住院后顺利有了休假证明,又多花了一笔。

大嫂和侄女说这些事儿,像是一个梦游者对另一个梦游者说。侄女儿有时也刨根挖地的问,大嫂就问她,你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不干什么,就觉得你们的生活更像是生活。”

侄女想起大嫂的另一件事,有一年暑假回老家看生病的她。侄女带着妈妈和姐姐的儿子去附近军区的医院看急诊。这里的人大多说普通话,这二十多来年改制的,但还是说普通话的多,现在地方上的人也来看病,要比镇医院条件靠谱一些。对大部分人就没有什么神秘的面纱。大嫂不会普通话,平时看病总是去镇医院或者私人诊所的多。她第一次来是92年,父亲急救住了三天院,那时候哥哥们在,她什么也不用管,只管陪着老父亲,医生说,没什么病,但也没有救治的希望,最好回家让他顺心的走,老父亲出院后没受什么罪当晚就去世了,老人没受太多罪,也没折腾人受后人埋怨,大嫂说,这就是我爹爹的德行。这一次和女儿来,也不用管,她不会普通话,只管跟着女儿,但她每一步怎么办都看得真切,她决心以后要是再看病,就来这里,军工厂自己的医生,医生态度要温和些。跟着女儿刚刚熟悉医院的流程,办完手续,外甥打上点滴,她去上厕所;看到有家人急匆匆进了医院大厅,慌里慌张不知道找哪里好,一口土话问人又没人搭理。她就自告奋勇给人家当起了向导;女儿看她一去不返回,出来找,看到母亲自然热情的给人介绍怎么挂号,怎么缴费,到哪里找诊室,还一边安慰人,仿佛她很熟;只是她的土话说得一本正经,那感觉就像在说普通话,女儿被这自然的热情震撼到了。看看病的人在她的帮助下顺利挂号缴费看上了病,对她感谢个不停,她就不好意思转身赶紧走。她忘记去上厕所,转身回输液室才看到女儿就倚在门口一直看她,“那个人不知道要挂号才能看病呢。”明明是不好意思。侄女在心里笑母亲,又被她这淳朴打动。

“妈妈,你怎么都不怕。”侄女下次大概不会再问这样的傻问题。

她知道妈妈其实怕很多东西,她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她怕进城生活,怕在城里自己遇到问题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处理,甚至不知道求助谁,她怕自己完全的依赖他人,怕因此失去自尊。

在自己家,她自己种地,就有粮食,她自己种菜,就有菜吃;她能靠自己活着,她不靠别人。要遇上头疼脑热,她知道去哪里看病,人熟路熟;要遇上需要人帮忙,她也知道找正确的忍耐,总之,在农村有什么事,她都知道如何处理。她不在乎有时候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她只在乎她活得有尊严。

去城里,她觉得自己就成了废人,要别人养着,这是大嫂的自尊;凡事靠钱买,也没有人气儿,她不舒服。去哪里,也不如在家耕田种地的自在踏实。大嫂看不起凡事用钱解决问题的人,也看不上大家为了一份工作挣个你死我活;看不上大家因为争取扶贫款面目变得可憎;看不上当官的不把人当人;甚至也看不上城里人吃陈放的蔬果,吃饭时视频问女儿吃什么菜,就会说,“放了这么久还吃,当猪食猪都懒得吃,你买点新鲜点儿的。”

她的待人的热忱也就像土地里生长的东西,是不允许去交换的,也要最新鲜的。

“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是老天爷给的。我绝不出卖。”

“可人人都出卖。”

“那是别人,不是我。”

因平凡之物所得得喜悦,最持久;平凡之物,最易得,却最难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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