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万众瞩目（中）

7.

几天后，咩咩杨的每周评盘节目开始了，本周她要讲的主题，是虚拟币“矿机”有关的知识。

“……像这个很多项目，都有所谓‘买矿机’的操作。就比如老牌的GGC，声称你花钱买了他们1个G的矿机，等这一个G的算力消耗完了，就会得到几千枚GGC币子。”咩咩杨对着抓取的PPT说道，“像这种说法，就是对虚拟币完全不懂！还一个G的矿机？你当矿机是移动硬盘吗！这个作为矿机算力单位的G，全称是G/s，看到了吗？是每秒！这是一个速度单位，表示你的矿机每秒能进行1000的三次方，也就是10亿次运算；而不是一个储存单位，明白了吗？所以说以后遇见项目，你就问对方，说你们这个矿机‘多大’。如果对方跟你说，这个矿机是几个G，或者几个P的，那想都不用想，绝对是假项目……”

说到这里，弹幕像井喷一样爆出来，有的说是咩咩杨根本就不懂区块链，有的解释说某某某项目的矿机采用了革命性技术跟这个不一样，当然绝大多数都是直接对她进行人身攻击。

咩咩杨很淡定地说道：“诶呀，有的人就是，你想唬人，也稍微用点儿心，最起码查查百度好不好，钱哪有那么好赚——好了，继续讲这个矿机产能的问题，咱们翻到下一页……诶？鼠标指针哪去了？这电脑怎么……诶诶诶！这是什么鬼！”

同步的电脑屏幕上，忽然黑了一大块，几行代码闪过后，另一个咩咩杨，出现在了画面里。

只不过这个咩咩杨，是她虚拟的二次元形象，投射在三次元世界里的替身人偶。

刚才还像炸了锅一样跳出来的弹幕，也都瞬间都停了下来。

“你你你你你，你他妈的是谁！”咩咩杨害怕了，声音明显在打颤。

人偶没说话，低头在笔记本电脑上按了几个字母，程序开始播放事先剪辑好的声音：

“大家好，我是币圈评盘评盘师咩咩杨，很高兴又跟大家见面了！”

人偶做了一个跟大家打招呼的可爱姿势。

“不是不是不是！”咩咩杨拼命摇头，虚拟模型都跟不上动作穿模了，“这不是我呀！”

“今天的直播呢——给大家爆一个——跟我——有关的黑料——”

剪辑过的声音极不连贯，再加上人偶头上不合比例的二次元头套，给人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呵，呵呵呵……来搞我的是吧？”咩咩杨故作镇定道，“我倒是看看，能有啥黑幕？”

人偶操作了一会儿电脑，把一张微信群聊天截图拉了上去，群名是“MLB工作群”，下面的聊天对话框里写着：“欢迎咱们的新入职的新媒体总监，杨倩文杨总！”下面则是跟着发了一堆红包。

“大家——发现了没有？——这是我的——个人——微信号，”人偶就这语音，在微信截图上做出标记来，“关注我的朋友们——肯定都认识。”

“不是啊，现在随随便便一个微商，都会用工具做假聊天记录，”咩咩杨虽然依旧是一副不屑的语气，但已经掩盖不住自己的心虚，“你这一张糊得不像样的破图能说明什么？”

“喂，是黄总吧？哦哦，我是小杨呀，你给我的方案，我都看过了……”

人偶开始播放一段录音，听起来很连贯，应该不是剪辑，再加上杂音，极有可能是电话录音。

同时人偶也拿过手机，摆出一副打电话的样子来：

“……这样吧黄总，我以新媒体总监的身份，到你们公司入职，每月薪资我要5w，做到年底，正好就是30w。在这期间，我会真帮你们做点儿事情，也省得你们这些老板一天到晚说我是个吃拿卡要的骗子……策略嘛很简单啦，就两条：首先，黄总你把自己这块做好，该有的都有，不要显得咱们比别人差；其次，我这边动用自己的力量，给你们站台的同时抹黑同行……诶呀黄总，商战这个概念你听说过吗？中国人再多，市场也是有限的！不做这家，就肯定要被拉着去做那家……”

同时在录音里，咩咩杨毫不客气地对MLB的忠实投资者们恶语相向：

“……黄总我跟你讲，韭菜永远都是韭菜，无论他们是投了1w还是100w，该割的时候照样割！还是刚才那句话，中国市场就这么大，黄总你不割，其他项目的人就跑来割啦！我这边的建议是，等十一开完这个上市启动仪式，拉升一波后，就可以开始割啦……”

随着各种内幕被电话录音和聊天截图逐条爆出，咩咩杨听得哑口无言，她目瞪口呆的神情，通过动态捕捉技术，在虚拟形象上惟妙惟肖地呈现了出来。

直到最后，咩咩杨都没说出一句话。

“好的，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那你们——永——别——了！”

人偶挥了挥手，切断了连接，直播间恢复了原样，无论是咩咩杨本人还是整个直播间的弹幕，全都不知所措着地沉默着。

过了许久，咩咩杨尴尬地开口道：“咳~咳咳……那个，这次直播……出了点儿小意外，我们先听一首舒缓音乐放松一下……”

这时一条弹幕慢悠悠地飘了过去——“这是2020币圈最后的疯狂，混沌的开端。”

瞬间弹幕在直播间疯狂炸开，有庆祝的，有谩骂的，有纯粹吃瓜看笑话的，有给自己在做的项目打广告的，几乎把屏幕全都盖住。还有人开始刷礼花，表示大快人心，刷礼花的钱权当送给咩咩杨跑路。

“好的！感谢大家刷的礼物，今天的直播到此结束了——再见！”

8.

叶倩倩摘下人偶头套，用最快速度扯下了跟咩咩杨同款的外套。宾馆房间里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但她还是满身大汗，只不过不是因为燥热，而是因为紧张和惶恐。

尽管整个过程，只有短短20分钟，但叶倩倩感觉自己好像刚做完12个小时的联播，浑身筋疲力竭，动也不敢动。

往常下播后，看着增长的数据和打赏量，她都会有完成任务后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多少一点点的成就感。

但此刻，她只能感觉到挥之不去的紧张和焦虑——虽然一切都按照沈总给的方案进行着，可她总是觉得，会有网友凭借着哪怕最最细微的一点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最后查出她的身份。

这样的例子，网上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是一些技术宅，都能够用简单的手段查出别人的户口，更何况像MLB这种被激怒的大财团呢？

如果一旦真的出事了，沈总和公司，会不会来保护她呢？

叶倩倩感觉脑子越想越乱，越想越害怕，她索性把电脑扣死，抓过旁边的袋子。昨天买零食的时候，她怕自己太紧张，特意拿了一瓶高度酒给自己壮胆——谁知她今天过于紧张了，以至于都忘了这回事。

她拧开盖子，白酒刺鼻的，远远说不上是香气的味道，让叶倩倩响起小时候爸爸在家里自饮自酌的情景：狭小的房间、混杂着汗味的酒臭、大声的谩骂和争执，都是些不好的回忆。

最终，基因强大的力量，还是战胜了回忆，热辣的液体刺激着食道流进胃里，叶倩倩长出一口气，说不清的安心感，伴着脖子上的红晕渐渐涌了上来。

话说回来，要是这次做成了的话，沈总那边会给5w呢。想到这里，叶倩倩又喝了一大口酒，仰起头让空调直吹着自己的脸。

而且是“至少5w”啊，要是沈总一高兴，谁知道能给多少呢？10w？15w？还是……20w？

虽然只是喝了酒后晕乎乎的妄想，可叶倩倩已经觉得，攒够30w的梦想，已经触手可及了。

30w这件事，源于叶倩倩跟家里人的一次赌气。

她的父母曾表示说，等叶倩倩能挣钱后，要拿出一部分工资来帮助弟弟买房子。这让她很生气，自己凭什么要帮弟弟呢？且不说他有手有脚自己能挣钱，人家现在还上高中呢，干嘛就要张罗买房子？

父母表示说，现在房价不停地涨，等到弟弟能挣钱后，房价不知道要涨成什么样子，现在早点买，更合适。

叶倩倩当时也是在气头上，便反驳说：“你们怎么就知道房价要涨！没准到时候房地产崩了呢！打折都没人要！”

父母听了，好像叶倩倩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顿时勃然大怒。一番激烈的争吵后，叶倩倩跟家人达成了约定，如果她能赶在弟弟前，自己交上一套房子的首付，她就可以不用再拿钱支援弟弟买房，家里后面如果再有什么支出，也不用她承担——“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换句话说，就自由了！

如今，叶倩倩知道，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了自由的门槛，只要再迈出一步，她就可以张开翅膀，无拘无束地翱翔了。

叶倩倩醉醺醺地站起来，她甚至已经感觉到，自由的微风正拂过脸颊。

于是她一头栽倒在宾馆软绵绵的大床上，并赶在犯恶心想吐之前，及时地睡着了——这可谓是每一个醉生梦死的酒徒所追寻的极致境界。

9.

第二天，叶倩倩带着宿醉从床上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过手机来看消息。

按理，沈总会在任务结束的次日给她做点评，同时把奖金发给她。但这次什么都没有，是出了什么事情吗？还是说沈总在忙别的事情。

她给沈总留了个言，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登录自己的直播账号。她现在很害怕有人根据线索找上来，不过无论是私信还是留言栏里，都是无聊广告和求直播，一切照旧，并没有什么反常内容。

然而在视频推荐页面，叶倩倩发现有人在转载昨天的直播录像，她咽了口唾沫，小心地点了进去看评论和弹幕。

结果她发现，网友们似乎一致认为，画面里扮成人偶的，就是咩咩杨本尊。

原因的话，网友的答案似乎只有一个——“整活儿”，“不整活儿哪来的关注”？

其他的大多数评论，都是些抖机灵的话，其中最高赞的评论是：

“这部视频，用后现代的表现手法，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一个人的本我与真我之间博弈，表达了在现代商业社会下人性的扭曲和分裂，以及对人类未来的深刻思考。这是真正的行为艺术，真正的Masterpiece，有条件的朋友根据这个写一部论文，绝对会震撼你的妈[狗头]。”

反倒是跟MLB相关的内容很少有讨论，人们只都把这段视频当成一个搞笑的段子来看。

虽然叶倩倩不知道，沈总跟那个咩咩杨以及MLB背后有什么复杂的恩怨，但她也明白，这是很严肃、很不得了的事情，毕竟跟钱有关。

可为什么网上这些人，依旧以一副看笑话的心态对待这件事呢？

不过叶倩倩觉得这样也好，都说互联网上的热点，最多只存活一个星期。没准这件事情，最后也就稀里糊涂地含混过去了，所有人依旧是照常地吃、喝、睡觉、恋爱、上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样的话自己也就没事了，可这是沈总想看到的效果吗？而且最关键的，那笔钱还会有吗？

叶倩倩又拿过手机来看，沈总依旧没回消息，相反地，家里人给她留言了，说有事情跟她说。

这就是所谓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呗？

10.

父母很开心地向叶倩倩表示，等月末弟弟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他们就要准备他在城里买房。

“我们也是讲道理的人！”母亲在电话里说道，“那么，你的房子呢？有着落没有？要是没有的话，你就要按当时的约定，每月支援家里钱了！”

这个节骨眼确实相当尴尬，如果叶倩倩没遇见沈总，现在还做着二流主播，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就是拿不出钱来，你服不服吧！

可现在她手里虽然有点小钱，但又不够首付，自己岂不就成了整个家的提款机了吗？

“怎么样？你的房子呢？能像你说的，在给弟弟买房之前，买下一间吗？”母亲得意地问，在家里人看来，叶倩倩一个刚毕业的独自生活的小姑娘，能买房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就是月底之前吗？”叶倩倩故意做出不屑地语气，“我现在正在做大项目，马上就能搞到钱了！”

“啊？什么项目？”母亲的语气显得不安起来。

“说了你也不明白！”叶倩倩不耐烦地说，因为她也不知道有什么项目，能段时间搞出这么多的钱来。

“我跟你讲！你可不要去搞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到时候钱没搞到，还给自己搞得一屁股债，知道吗！”母亲紧张地说，“家里现在这个情况，你一旦出了什么事儿，我们想帮忙也出不了什么力，你可要想清楚啊！”

母亲这种把她当成拖油瓶的语气，让叶倩倩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愤怒了！

“不说了！我还有事情！”

叶倩倩没好气地挂断电话，开始去查买房的信息。毕竟买房不是买手机，就算她现在有足够的钱，去银行申请贷款，也要花上好一阵功夫，未必就能赶在弟弟之前买房。

更何况，她现在也没有足够的钱。

11.

当晚，叶倩倩回到家后，接到了沈总发的信息。他没提直播的事情，而是邀请她来参加几天后公司组织的一次行业酒会。

“我不想说的太失礼，但你最好还是网上查查，买一套晚礼服。”

沈总还给她发了2000块的红包，算是采购经费，还给她分享了几个淘宝链接。

这是明显把她当成土包子对待了，虽然叶倩倩没去参加过什么酒会，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穿着半截袖去参加。

不过现在这些都是小事，叶倩倩收下沈总的钱后，开始委婉地暗示这次的奖金什么时候到位。

“抱歉我这段时间在外面出差，酒会当天会跟你算的！”沈总回复说，“放心，你这次任务做得很好！不会少了你的。”

既然沈总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叶倩倩也就只好等着，同时去处理申请贷款相关的事情。

在酒会当天，叶倩倩穿着漂亮的晚礼服，踩着不怎么太稳的高跟鞋，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里，跟一个个不认识的各路大咖合影。

正因为她一个都不认识，后面酒会的时候，叶倩倩发现自己的处境很尴尬。她也知道，这种活动目的就是为了接触圈子，拓展人脉。可在面对陌生人时，叶倩倩除了自我介绍之外，就再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就是那个表演拿菜刀砍手机，还搞过诡异Cos-play的主播？？

把这些说出来，人们更会对她敬而远之吧！

叶倩倩在人堆里找到了沈总，他正忙着跟周围人说着不认识的人名和听不懂的概念。

她走过去站在最外层听着，感觉不好插嘴，大家都在聊什么“顶层设计”、“底层逻辑”、“模式框架”等等的。自己要是一上来就张口要钱，那岂不是太煞风景了？

从始至终，她也没找到机会插嘴说上话。

叶倩倩心里也很清楚，她自己最大的短板，就是这个“混圈子”。

打小时候起，叶倩倩就发现，自己很难融入到周围人的“圈子”里。无论是班级上自然而然出现的小组织，还是正规一点的学生会、兴趣社团，她都试着加入过，也很积极地做事情。但她发现，自己身上好像有一层无形的薄膜一样，把自己和众人阻隔开来。一不留神，她就滑落到人群之外，成为了孤零零的一份子。

而周围的一切，就算没了她，也都在照常运作着，仿佛她不曾出现过一样，更遑论消失了。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毕业后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上班，而是选择宅在出租屋里做主播，当然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做得很差劲。

回到当下的酒会，叶倩倩在人群中孤零零地走来走去，桌上几乎每一种甜品她都吃过了，无所事事的她，在忙于社交攀援的男男女女中，变成了透明的空气。

12.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宴，因为谁都不认识，而且也没人想要去认识她，叶倩倩只得坐最后面，没有坐满的一张桌上。

她刚坐下，沈总便在一片掌声中，走到讲台上开始发言了。

领导发言，自然先要讲很多客套话——最起码，在叶倩倩看来，是没用的客套话。凡是觉得不好理解的，她都会将其归类为客套话，这或许就是她社交能力低下的一个原因。

随后，沈总把话题转到了公司的新项目上：“……新媒体，是商业、是媒体，同样的，也是科技。只有在这三者间保持平衡，才能保证事业的发展，人才的成长，和整个行业的繁荣。对于商业和媒体这两个领域，我想在坐的诸位大咖，要比我更有话语权，所以我就不多废话了，今天我主要想跟大家聊聊科技——先问一下诸位，如今在互联网领域，最火的技术是什么？对的，就是区块链！我们都知道，比特币自诞生到现在，价值暴涨了2600万倍，而以太坊……”

听到这里，叶倩倩心里一惊，这又是区块链，又是比特币什么的，不就是咩咩杨讲的，虚拟货币相关的事情吗？

难道说，沈总也要涉足这个圈子？那么前几天的那场直播……

这是，叶倩倩手包里的手机，嗡地震动了起来。她拉开拉链，发现手机不知为何重启了，而且热的烫手。

该不会是坏掉了吧？叶倩倩担心地想。

于此同时，沈总在台上从比特币说到以太坊，又从以太坊说到USDT，从中本聪说到李笑来，又从孙宇晨说到XXX（XXX也跟虚拟货币的圈子有关系？叶倩倩吓了一大跳。），然而叶倩倩的手机，还是停在开机载入页面转圈圈。

她长按电源键强制重启，屏幕变成系统恢复的画面，绿色小安卓机器人肚子打开，齿轮在里面转圈圈的画面，下面的进度条缓缓地往前爬着。

等到就要加载完成时，小机器人忽然倒地，下面是一串长长的红色错误代码，然后就黑屏了。

来一场晚宴，打车200多，到头来没跟沈总说上话，现在手机又坏了，这也太倒霉了吧。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吓得她差点儿叫出声来——咩咩杨的Vtuber形象，从屏幕边缘探出头来，对着叶倩倩做了一个“嘘”的表情。

叶倩倩惊恐不已，她抬头环视周围，所有人都在听沈总讲公司即将发行的新虚拟币种。

于此同时，咩咩杨在画面里伸手了指外面，意思是“咱们出去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