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6分鐘故事] 巨人觀

在燒烤店裡,聊起在職場上的蠢事,當消防的阿龍談了一起山難搜救的經過,讓他難以忘懷,本文收錄在《即使有點晚了還是拖拖拉拉不想睡覺》。

巨人觀



半年前我回高雄的時候,阿龍約了我還有老董,我們三個老同學騎機車去燒烤店,自己烤的那種,那晚,我們邊吃邊聊,國小的舊事提個幾回,就開始聊一些近日在職場上聽到的荒謬蠢事。

我生活乏味,沒什麼好聊的,不比當消防員的阿龍抑或是剛升住院醫生的老董,於是我就專心烤肉,專心聽他們聊天。我記得吃得差不多時,在烤麻糬的時候,阿龍講了一起山難的經過,阿龍在新竹的山區當消防員,轄區都在海拔一千公尺以上,比起火災,他更常遇到山難。

有個三十多歲的登山客,男性,科技業,離婚了,老婆對人跑,這個男的失聯了四五天,他的家人覺得不對勁才去報失蹤,警察那邊查出來,他請假去爬山,有在登山管理處登記,似乎是獨攀,但沒揹大件行李,應該當天就要下山。

「其實這種人本來就是要自殺的。」阿龍告訴我們,「真的,這種人很多,就讓他死一死,安安靜靜,還有點尊嚴,幹嘛出動這麼多人去找他,累得要死,我們長官就是白癡。」

局長打電話來分隊,所以就出動了,阿龍跟其他消防隊員加上隊長,總共六個人,帶著乾糧,沿著山路搜索,這些人睡山上,喝山泉水,又是下雨又是太陽,找了三天什麼都沒發現,幸好他們還帶了一條狗,那條狗很聰明,又很靈,是布農族養的,牠找到了,在第三天的下午,天氣很熱,那隻土色的狗嗅到懸崖下有東西,但是其他人望啊望,什麼也沒見到,於是隊長也趴著聞了一陣子,他嗅到屍臭味。

「屍臭味喔。」老董吃了一塊牛肉,「蛋白質水解,大概死了二到七天吧。」

「不錯哦,你醫生真不是幹假的,我們有送法醫,他們推算死了四天。」

「騙吃騙吃,你別顧著說話,肉多吃一點。」他忙著翻肉片,「阿原你也要吃啊。」

「吃飽惹,等一下還要吃麻糬,抹茶口味的。」我說。

他們把繩索在懸崖邊固定好,放隊長先垂下去看,那是一個很深的山谷,隊長垂降下去了差不多三米左右,就叫他們趕快拉上來,他上來時一直罵髒話,因為實在太臭。

那個人不知道怎麼掉下去的,沒摔到谷底,身體剛好卡在山壁的一個凹洞,屍體腐壞,正是最臭的狀態,那臭味不只臭,而且還有黏性,會主動黏人,沾到還會中屍毒,那些學長一聽,就開始講藉口,打死也不下去,於是隊長半命令半相勸,叫阿龍還有一個同期的菜鳥,還有隊長,三個人下去,另外三個人在上面。

「你怎麼不抗議?」

「我不懂啊,而且隊長說,如果要在上面,紅包沒得拿,只會給在下面的。」

「有紅包啊?」

「有啊,才一千塊而已,早知道就不去。」

隊長第一個垂下去,菜鳥第二個,阿龍第三個,在下降過程中必須閃過一塊突起的大石,然後在石頭下可以找到他們要踩的地方,那是一個凹處,凹處旁邊的縫隙長出一棵扭曲的樹,整個樹身懸在半空中,只有樹根扎在那,那個屍體的一條腿就卡在樹根跟石頭間的孔洞裡,插進去,卡得死死的,而他肥碩的身軀倒在凹處,占了大多數的空間,隊長站在旁邊鐵著一張臉,而同梯菜鳥還在垂降就開始吐,直接往下吐。

「我從來沒見過那種屍體,我們救護見多了,我在山上也搬過很多,有搬過剛嗝屁的,爬了一層蛆的,還有乾屍,縮得小小扁扁的,都有,就是沒遇過這種臭氣沖天的,高度發酵過的,他的臉是黑的,舌頭伸出來,皮膚發紫,還有斑點,一塊一塊的綠色斑點,超詭異,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不會覺得這是真的人,重點是他還是個胖子,死了以後,變得超腫,超鼓的,肚子圓得就像一顆球,手腳也是,就像是茄子。」

「哦,那個應該是巨人觀。」老董說。

「沒錯,我以前不知道什麼是巨人觀,後來隊長跟我說,這就是巨人觀,我記住了,之後我只要聽到有人說巨人,不管什麼巨人,進擊的巨人,或是舊金山巨人,我也會想到那個紫綠色的死胖子。」

「喂,這樣講人家好嗎?」老董抗議,他體重也不輕。

「我不管,死胖子就是死胖子。」

「那茄子咧?」我說。

「廢話,誰拿茄子過來我就翻臉。」

菜鳥吐到虛脫了,所以隊長拉了拉繩索,讓他先回去,然後他對阿龍比了各種手勢,隊長不肯張嘴,從到到尾都是比手畫腳,他拿出工具,然後比了鋸子的動作,意思是要把除掉屍體腿部的樹根,然後他又比了另一個手勢,先是打叉,再來他按壓身體,又指了指屍體,意思是不准壓到屍體。

總之,隊長拿出折疊型的鋸子跟鏟子,極盡所能,把屍體小腿旁邊的樹根給鋸掉,挖掉,撞掉,敲掉,剷掉,動作迅速,而且不能割傷屍體,終於弄出一點空間,可以把那條又肥又腫的象腿抽出那個隙縫,一抽出,那棵小樹也就折斷了,一路碰撞往下滾,在谷底掀起塵煙,上面的人以為出事,拚命喊,但是他們倆才不回答,不能開口啊。

那條腿腫得很怪,像是漏斗型,小腿肚上有道明顯的勒痕,不知道生前卡在這個鬼地方,受了多少折磨。

後來要把那個屍體弄上擔架,可是他實在太胖,太巨大,兩個人搬不起來,於是隊長又比手勢,要讓屍體翻身,翻上擔架,於是他們用盡全力讓屍體翻起來,推過去,好不容易屍體落在擔架上,但是屍體往外一晃,盪了出去,懸在半空,要盪回來的時候,他們怕碰撞,於是趕緊用手去擋,必須很小心,不能壓得太用力。

那個屍體胖到漫出擔架,繩索繃到最緊,上面的人一點一點,努力往拉上,屍體從我們眼前緩緩升空,隊長跟我可以稍作休息,但還不能喘氣,那裡臭味太濃,凹地上有一灘胖子身形的濕印子。

他們一點一點往上拉,拉過阿龍頭頂,靠近那塊突出的大石的時候,有風吹來,擔架搖晃了一下,那個胖子的頭碰到石頭,受到撞擊,發出悶悶的聲響,波波的兩聲,阿龍還在想那是什麼聲音,看隊長突然抱頭縮起身體,他遲疑一下,那個屍體就爆炸了。

屍體爆了兩個地方,一個是肚腹部,一個是手臂,那些胃腸臟器,血漿肉末,全噴了出來,隊長縮得快,幾乎閃過了,阿龍就沒那麼幸運,他當頭淋了那些發酸發臭的屍塊肉屑。

他甚至沒閉眼,看著眼前翠綠的山谷,下起了一場血雨。

他們把阿龍拉上去時,紛紛摀住口鼻,那隻狗直接跑走,幸好有回部落,根據其他人的描述,阿龍不只噁心,還很危急,他們把身上所有的水都澆在他身上,沾碘酒去擦,還是臭,甚至回到分隊後,水桶倒水,接消防水龍沖,用刷的也是刷不掉,那個噁心的氣味就像是附著了,跟定他。

阿龍把頭髮剃光了,一個人住在倉庫房裡,住一個月。

「那一個月我簡直變了一個人,什麼話也不想說,只覺得好累,做什麼都沒動力,不想吃,不想喝酒,連手槍都不想打,躺在倉庫的鐵架裡,睡也睡不著,我在想那個胖子,我在想他一個人卡在那邊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死去的?他看著山,看著樹,他還喜歡嗎?他會害怕嗎?會想家人嗎?會想那個對人跑的老婆嗎?還是都算了,反正未來,有沒有他都沒有差了?」

「你想那麼多幹嘛?」老董說。

「不知,晚上一個人的時候,腦中就不停冒出這些問題,想了十天左右,我就聞不到屍臭味了,但每個人都說我身上還有一股怪味道,就算過了一個月,我回到高雄,我媽還說有一股死老鼠的臭味。」阿龍兩手一攤,「用過各種沐浴乳跟藥皂,用過酒精,還用過大蒜咧,每個禮拜都去新竹收驚,高雄的也去過,隊長還帶我去教堂咧,都沒用,不過,現在已經過了三個月,應該沒事了,吧?」

「啊,好臭。」老董突然皺起眉頭,左聞右聞,「你有沒有聞到?」

阿龍臉色大變。

「啊,是阿原你啦,麻糬烤焦了。」老董指著烤盤,露出可惜的表情。

我舉筷翻動一瞧,沒注意,真烤焦了,抹茶口味的麻糬上頭脹起一顆顆綠色大泡泡,有的還破了,而麻糬底下焦黑一片,糊在烤盤上,黏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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