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man 依蔓
Yiman 依蔓

游牧中,一个写字的人。

我趴在地毯上,张开手臂拥抱一间房子

(编辑过)
如果房子有意识,它会如何感知自己的身体呢?它也会像我一样觉得困顿吗?会介意我在其中吗。它是如何感知我的。赤脚踩在它的皮肤内里,它会觉得痒痒吗。敲鼓时,它也会感觉得到震动吗。它喜欢我的植物们吗,喜欢朋友们在它的身体内部大笑吗。会在我入睡时也一同入睡吗。

 

几天之前,我搬离上海的住处,18个纸箱在下午三点半被快递员取走,寄往一间遥远仓库。

我建议你打个木架,知道吗,这些箱子放在木架上,中途不会有人来回搬,还可以盖防雨布,不怕淋。快递员站在客厅向我提议。那天下雨,确实让人担心箱子在路上的安全。怎么,要离开上海回老家?快递员一边搬一边继续提问。嗯,我说。顺着他的话,这样最简单。这两年离开上海的人少咯!前两年都是发外地的,接单搬都搬不赢。他继续往下说,表示很久没接到这样的大单了。

我帮着把箱子往外推,它们厚实牢靠,是我能买到最厚的那种,七层。店家商品图片上站着四个成年男性,示意它能通过800斤抗压测试。为证明这并非伪造,还附上男人们踩上箱子的视频。

如果计算无误,18个箱子的体积加起来差不多两立方米。我在虚空里想象这样一个几何空间。如果那些物件也可以理解为我的另一部分,我身体的某种延伸——两立方米的我被透明胶带和七层纸箱暂时封存。书,衣物,杯盘碗碟。一只小火车会绕着松树打转的音乐盒,一只半圆形的行星收纳盒,坐在顶部拉小提琴的宇航员遗失了他的氧气面罩,大概是小猫的手笔。

小猫在更早的两周前离开。前一天拒绝潜在后续租客上门看房,凌晨四点把她塞进航空箱,像执行某项秘密行动般搬她下楼,祈祷她不要叫得太大声。26寸的大行李箱里塞满她的“财产”,自动喂食机、自动喂水器、洞穴猫窝,没吃完的猫粮和全新未拆封的猫砂。所有玩具。房东不知道过去半年家里有只小猫。他们不允许。因此我常莫名担忧,小猫的存在会因种种踪迹而暴露,比如半夜跑酷的声响或因不被允许进入房间的哀鸣,在窗帘和木门上留下的爪印,无孔不入的毛发。

我不愿束缚她,又因为向房东隐瞒,担心她被发现而被驱逐,时而陷入焦虑。每次需要带她去宠物医院打疫苗、绝育、拆线,我都万分紧张。确认楼道没人,再急速跑上跑下,恨不得捂嘴不让她发出声音。你做什么邻居都会告诉我,我们跟邻居关系很好的!在将房子交予我之前,房东半带威胁地说了最后一句。我在那刻决定,等租期一到,就搬家。那时我还不知道会遇到小猫。

送走小猫再回到上海,第一件事是再度清理房子里小猫的痕迹,散落的猫砂颗粒,被她藏在角落或高处的毛球,从枝干上刨落的早已枯脆的叶片。

在这座房子里的最后两周,我又恢复一个人居住的假象,或者说租下这间房子时的初始状态。仿佛没有一只小猫曾与我共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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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几次搬家?在上海。认真数数。

2016年从北京搬到上海,在松江朋友家暂住两周,然后搬进东诸安浜路。一条路名都念不顺的马路。一年之后搬到法华镇路,那是住得最长的房子。2020年疫情,从上海搬到苏州,第二年又搬到距离苏州上海交界不远处的青浦。半年之后搬回新华路,再半年上海封控,去草原。再大半年又回来,租下刚刚告别的这处房子,不过也才一年出头。

八年时间搬了八次,最动荡的2022年搬了三次。 

搬家当然是麻烦的。我的家当不少,最开始一辆面包车就能装下,东西随搬家次数的增长越来越多。最夸张是从苏州搬回上海的那回,一辆厢式货车才装下所有家具和箱子。师傅难以置信地问,是不是一家人住。

这些物件在过去十几年里随着我腾来挪去,与我长大的家乡毫无关系。我甚至在很长时间后才惊异地发现,那个位于家乡的家里,并没有什么我的物件。甚至没有独属于我的衣柜和书架。我和我的所有物件,晃晃荡荡叮叮当当漂移于十几年来的各个房子,暂时的,在那个当下真正意义上的家。

为自己选择过许多形态与位置的家。一个兼作客厅连接敞开阳台的宽大房间,一个狭长的朝北房间。一套位于18层高空9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一个在飘窗看得见城市边缘田野和地平线的房子。甚至为其中一间房子写过情书。 

这些房子的格局各异,却差异不大。想想吧,城市里的房子能奇异到哪里。规规整整。尤其是上海市区的一居室,几乎不用实地看房都可以大致想象。与过道连接或本身就是过道一部分的厨房,大部分没有窗户不知是否该定义为客厅的暗室,连接封窗阳台的卧室。

一个人住在上海市区里的一居室,几乎就要接受到访朋友对你所有空间一览无余,在卧室空地的茶几周围席地而坐的“窘境”。起初不好意思,觉得不体面。后来渐渐习以为常。所幸会邀到家里来做客的朋友们,也并不大会介意他们看到居室里的秘密。床榻不过是比沙发更平坦的坐具。

我喜欢在房子里给朋友们做饭。牛肉火锅或者冬阴功火锅,烤五花肉烤鸡翅烤西葫芦片烤金雀花蛋卷,牛腩萝卜煲,黄豆猪蹄煲,春笋鸡翅煲,肥牛豆腐寿喜烧,猪脚姜。食物是我传递爱的介质。喜欢朋友们在我的屋舍里吃得满足吃得珍惜,比平时要吃得更多更快。然后也许会说起其他和食物有关的事。

我在这些房子里,用食物好好照料自己的身体,与朋友们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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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下最近这处房子的原因很简单,窗外只有树,甚至树的远方还是树,只有冬天只剩秃枝时才能看到远处稀微的街景。我毫不在意它离地铁站有些距离,前往常去的市区将近一小时。

笔直的水杉五层楼高,朝南窗户刚好框住它们的顶部,细细小小的枝干,像一株全新的小树从窗台边缘长出来。即便只是微风它们也会晃动,像远离根部母亲的孩童在游戏。安全地游戏,它连着母体。大风大雨时晃动更加厉害,让人担心,树木的主干可以几乎从窗户的一头摆至另一头竟不折断。走在地面看这些树时,它们是多么坚实稳定啊。何以想象顶部全然不同的景致。

我陪伴那些水杉经历从长出芽叶、落至秃枝再萌出新叶的完整四季。 

刚搬进来时是去年三月,从草原回来,新冠后遗症绵延了两个月,仍然常困倦心悸。重新回到都市,自然的魔法消失,身体与精神重新被焦虑和需要应答的问题所裹挟。要依靠什么获得收入?还有什么事情是能全然投入不计代价去做的?要继续留在上海吗?如果不,要去哪里?企图在自然之中拼凑一个新的“我”,那个并不牢靠的“新我”在重新回到城市时又毫不费力地碎了一次。我需要一个暂时安放碎片,再度捏塑自己的暂时的空间。

这间窗外只有树的房子恰时出现,成为我的庇护。不远处是上海植物园,稍显刻意的自然模拟。

打包和拆箱的麻烦,只有在发生时才被记起。我不记得一屋子的物件上一轮是如何打包到十几个箱子里,搬到这个家里来时拆开,让它们各安其位,记忆的断裂让重新面对这个麻烦时,没有太多开启的阻碍。购买纸箱、胶带、保护膜、隔尘袋,轻车熟路地下单。分拣出接下来几个月要用的物品,其他打包。 

过程充满惊喜,遗失很久的一些物件复现。也再次与一些记忆相遇。整理,摩挲,再放进箱子。在用胶带封好的箱子上写编号,外加物件类别。书(优先),书(暂时不用),冬天衣服,春秋衣服和毯子,厨房01,厨房02,厨房03……厨房的物件最令人头大。一次次重复用塑料护膜裹住玻璃器皿,担心是否裹得足够稳妥,能够抵得住途中的摔砸。没有把握。只得一次次重复卷裹,用胶带封口,再度卷裹。

打包到中后段,起初的有序开始动摇。封箱之后,我甚至立刻忘记箱子里装了些什么,只得简单写上:杂物。杂物,杂物,杂物,接连几箱都是杂物。编号到了13便开始混乱,14个箱子,13个编号,怎么都数不对。算了。开始烦躁,质疑起搬家和打包的必要性与意义。非如此不可吗,为何总是升起离开此处的欲念。

直到租期最后一天上午,约定把它们寄走的前一刻,所有物件才全部进入箱子。18个立方体,显出令人愉悦的齐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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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是矛盾动物。渴望一个安稳巢穴,又恐惧被它束缚。安全感和围困感同时存在,哪怕这巢穴是我亲手所造。

置物架的最上层是鼓,偶尔夜里我会敲她。满月时把坐垫放在靠近窗户的地面,在月光下冥想。原本放在客厅的餐桌被我挪至窗边,做堆满新书的台面。我很少用它工作,木凳并不舒服。床和窗户的地面是地毯,我更常坐在地上,腿脚自在地伸开。小猫会在这样的时候爬上来,到腿窝里睡。睡醒她就到餐桌上,坐着看外面。看鸟,发出短促的嗷声。把一些书踢翻到地面。小猫和我对物件的特定位置总是有不同看法。我尊重她。

中间的客厅暗室放懒人沙发和地毯,茶几是Mia店里的。浮岛闭店时,我把它认领回家。暗室适合用作投影。但直到退租,也总共没看过几次。后来等小猫来,客厅就变成小猫房间。再后来,这里只是她领地的一小部分。 

无论在哪个房子里,我都容易弄丢拖鞋。喜欢光脚在地上走。

奇怪的是,冬天房子里的光线更好,阳光从更南的角度倾斜进来,照到墙上。但我仍然嫌窗户开得不够大,人被迫在房子里做穴居动物。在几十平方米的巢穴里频繁地来回变换姿势。躺着,坐在凳子上,坐在地毯的坐垫上用靠枕抵着床沿,坐在懒人沙发上另一个抱枕放在腿上做垫高台面。还能怎么样呢?不过只是这些姿势罢了。哪怕就在一处空间之内,我也无法安安定定地待在一处很久。很快感到憋闷。憋得受不住,出门散步透气。可是街道也喧杂。 

我把几株植物放到窗户外面的不锈钢花台,请它们替我过不必穴居又不必流离的生活。但两个月后就因为楼下邻居投诉花盆漏水,不得不把它们移回室内。迷迭香在外疯长,回到房间里变得缩手缩脚。

忍不住想,如果房子有意识,它会如何感知自己的身体呢?它也会像我一样觉得困顿吗?会介意我在其中吗。它是如何感知我的。赤脚踩在它的皮肤内里,它会觉得痒痒吗。敲鼓时,它也会感觉得到震动吗。它喜欢我的植物们吗,喜欢朋友们在它的身体内部大笑吗。会在我入睡时也一同入睡吗。我趴在地毯上,张开手臂拥抱它。

四月末尾,窗外水杉新一轮的树叶已密得足够完全遮住窗景,看不见十几米开外那所中学外围的水杉群落。一个月前我还在担心,能不能在搬家时看到它们的新叶,很快叶子以惊人的速度抽出,从小小的一丁点大的绿芽到满树的叶。很快也让人忘记冬天只剩枝干的样子,树杈支棱戳向天空。画面对记忆的覆盖如此彻底。 

离开房子时,我轻轻吻了一下朝南窗户的玻璃,与窗外的水杉道别。从里到外关上三盏灯,轻轻和它鞠躬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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