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李怡

李怡,1936年生,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後在《蘋果日報》撰寫專欄,筆耕不輟半世紀。著有文集《放逐》、《思緒》、《對應》等十數本。 正在Matters連載首部自傳《失敗者回憶錄》:「我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向相反趨向發展,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這就是我所指的失敗的人生。」

失敗者回憶錄127:內幕之外

1990年中文金曲頒獎禮,與亦舒一起做頒獎嘉賓,頒給陳百強的《一生何求》,最後一句是:「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1992年我在洛杉磯見到出走兩年的許家屯,他講到六四前後趙紫陽犯了幾個錯誤。一是他在民運興起時,不該出國訪問,把主持中央的大權交給李鵬,以至李有可乘之機;二是他不該在5月16日見蘇聯領袖戈巴契夫時說,鄧小平雖然退了,但中共13大有個決定,在重大問題上要聽小平的意見,這就把鄧擺到檯面上來,而鄧的原意是垂簾聽政,有決策權卻不須負任何責任,在民運沸騰時期說這樣的話,等於把責任推到鄧身上,不願為鄧擋輿論的子彈了;三是在鄧執意要鎮壓時,他不該辭職,而是應去執行,一來保住權力,二來由他執行會比較溫和。

在中共歷次權力鬥爭中,被迫下台的幹部,無論多麼委屈,也沒有一個不作檢討的。包括硬骨頭如彭德懷,倔強如鄧小平,率直如胡耀邦,下台時都作檢討,承認錯誤。鄧小平文革下台還作過「永不翻案」的承諾。這些檢討就像嚴厲的父母逼小孩認錯一樣,即使不是孩子的錯。作檢討就是要在家長制中保護自己,讓自己有復出機會。但趙紫陽拒不檢討,他在1990年的中共六中全會發出一個書面談話,反駁所有加在他身上的不實之詞,並表示人民對貪污、腐敗不滿,又沒有正常渠道去表達,積怨堵塞才會使學運如河流缺堤般爆發。解決之道應該是政治改革而不是鎮壓,他因為無法執行鎮壓的決定所以辭職。

這個書面談話沒有向下傳達,知道的人很少。爆料者說,許家屯以中顧委身份列席六中全會看過。許說他見到的與會者都認為趙的意見是對的,李鵬是錯的。但他認為趙紫陽寫這個書面談話,就絕了他復出的機會,從此黨的「健康力量」失去了支柱。

關於楊尚昆,爆料者說他同許家屯向來有交情,在許提出在香港得到的民運訊息特別是錄影帶後,他也反對鎮壓。但他順從中共黨的下級服從上級、最終服從一人的倫理,不得不執行鄧的命令。6月3日,許家屯一直想找楊尚昆聯繫,過去他通過楊的兒子楊紹明,會立即得到楊的回話,但這段時間楊沒有回話。六四後許和楊尚昆見過面,楊安撫許,說要許留任一年。不過沒有提他何以沒有實現「說服鄧」的承諾。

1989年12月中旬,楊尚昆去中東訪問,李鵬就在他出國期間,把許家屯叫到北京,當面告訴他要即時退職離任。許提出最好等三個月,待《基本法》公佈後,完成這件事再離任。李鵬不同意。等楊尚昆回國,調令已成事實,無法挽回了。這是李鵬再一次乘機做的手腳。

在周南接替許家屯的酒會上,周對他的前任連一句禮貌上的稱讚話也不說。許知道對他的清算,即將到來,他的人脈也會遭到清洗。他認為只有離開才有機會為黨高層的「健康力量」發聲。這是他出走的原因。

八九民運及六四後,我頻頻上電子媒體接受訪問,並當過議政清談節目主持;我又受邀做中文金曲頒獎禮的頒獎嘉賓。另外還在港台電視劇「獅子山下」的「風風雨雨」中當演員,我在劇中擔任一個電視台的新聞總監,劇情是面對九七香港新聞界的困境,我因這故事符合我的憂慮而願意嘗試。頻頻出鏡,使我的知名度大增。翁松燃教授後來在我的一本書中賜序,指我是「突出的意見領袖」和「其他媒體的一個最愛」。以那幾年的情況來說,謙虛點可以說是「浪得虛名」,但「虛名」是確實有的,是新聞界的公眾人物。

1991年,香港立法局開始了部分議席的直選。中英聯合聲明定下的政制是「立法機關由選舉產生」,英國想在九七前就設置好選舉機制,但一直受到中共反對阻撓。91年是直選的起步,香港民主派已經躍躍欲試。當時有朋友慫恿我去參選,但我完全不考慮就拒絕了。民主政制至少要在不可改變的規則下進行,才能確立。英國哲學家羅素早在八十多年前說:「中國是一切規則的例外」。從中共建政後的歷史來看,即使在被認為最開明的鄧、胡、趙時代,都不能擺脫這種「自訂規則都例外」的一人獨斷惡習。六四前後中共高層權力的運作內幕,更使我相信這種惡習只會越演越烈。

我知道只有在民主制度下才能夠保障自由與法治,但對中國行使主權下能夠維持民主制度真是不抱希望。我想我還是留在輿論陣地比較好,畢竟香港的新聞自由已經成熟,以第四權去監督政府也許可以延續得長久一些。

這是內幕之外的我自己的故事。

圖,1990年中文金曲頒獎禮,與亦舒一起做頒獎嘉賓,頒給陳百強的《一生何求》,最後一句是:「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原文發佈於2022年3月30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1. 題記
  2. 闖關
  3. 圈內圈外
  4. 殺氣騰騰
  5. 煎熬
  6. 傷痛
  7. 動盪時代
  8. 抉擇
  9. 那個時代
  10. 扭曲的歷史
  11. 先知
  12. 自由派最後一擊
  13. 我的家世
  14. 淪陷區生活
  15. 汪政權下的樂土
  16. 淪陷區藝文
  17.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18. 李伯伯的悲劇
  19. 逃難
  20.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21.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22. 古國風情
  23. 燕子來時
  24. 在左翼思潮下
  25. 1948樹倒猢猻散
  26. 豬公狗公烏龜公
  27.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28.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29. 自由時代的終章
  30.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31. 確立左傾價值觀
  32. 「多災的信仰」
  33.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34. 中學的青蔥歲月
  35.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36. 談談我的父親
  37.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38. 父親的挫傷
  39.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40. 畢生受用的禮物
  41. 文化搖籃時期
  42. 情書——最早的寫作
  43. 那些年我讀的書
  44. 復活
  45. 不可缺的篇章
  46.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47.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48.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49.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50.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51. 歸處何方
  52. 劉賓雁的啟示
  53.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54.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55. 通俗文化的記憶
  56.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57. 伴侶的時代
  58.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59.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60. 福兮禍所伏
  61.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62.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63. 二重生活的悲哀
  64.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65. 脫穎而出
  66. 覺醒,誤知,連結
  67. 非常有用的白痴
  68.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69. 中調部與潘靜安
  70. 非蠢人合做蠢事
  71.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72. 無聊的極左干預
  73. 從釣運到統運
  74.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75. 統一是否一定好?
  76. 台灣問題的啟蒙
  77.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78.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79. 踩不死的野花
  80. 文革精神
  81.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82. 極不平凡的一年
  83. 批判極左思潮
  84. 民主假期
  85. 裂口的開始
  86. 太歲頭上動土
  87.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88.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89.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90.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91.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92. 九七覺醒
  93.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94.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95.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96.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97.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98.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99.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100.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101.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102. 「庚申改革」的流產
  103.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104.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105.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106.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107. 守護我們的心智
  108. 江南案的考驗
  109.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110. 「李匪怡」和《香港1997》
  111.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112.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113.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114. 「基本煩」和霎眼族
  115. 與勞思光的交往
  116.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117.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118.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119.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120. 第一道晨光
  121.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122.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123.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124.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125.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126. 中共高層第二代揭露的內幕
  127. 內幕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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